畢飛宇大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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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小說是國內少有的以盲人群體為題材的文學作品。本著對盲人最大的尊重與理解,描述了一群盲人按摩師獨特的生活,細微而獨到,深入到了這一特殊群體的心靈。
在這群鮮活的人群里,有野心勃勃的創業者沙復明、張宗琪,有陷入愛情為結婚發愁的王大夫、小孔,有陷入欲望和倫理糾葛中的小馬,有在傳奇愛情中受傷的泰來,有大膽潑辣不遠千里地主動追求愛情的金嫣,有“美”得不可勝收又突然凋零的都紅。每一個故事都透露出凄美與動人,無不表現了尊嚴、愛、責任、欲望在人生中的糾結。而這些人生的矛盾與掙扎,在黑暗的世界里似乎顯得愈發敏感。本小說第一次展示了現實生活中盲人按摩師私密而真實的私人世界,展現了人們甚少了解的盲人群體的另一種人生悲喜。在小說中尤其強調的是,和正常人一樣,殘疾人、盲人有著和正常人一樣的愛恨情仇和酸甜苦辣,有著同樣需要尊重和關注的精神世界。小說最大的意義在于,寫出了殘疾人的快樂、憂傷、愛情、欲望、狂想,打破了我們對殘疾人認知的情感牢籠。
【作者簡介】
畢飛宇,男,一九六四年生于江蘇興化。國家一級作家,江蘇省作協副主席。
主要作品有:《青衣》《玉米》《平原》《哺乳期的女人》等,曾獲第一屆、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第一屆中國小說學會獎,第二屆馮牧文學獎。
《推拿》獲得第八屆茅盾文學獎,首屆小說雙年獎、2008年新浪年度作家稱號、32家媒體2008年十佳圖書、《人民文學》2008年度優秀長篇小說獎、2008年《臺灣時報》開卷獎等。
【試讀:引言:定義】
散客也要做,和常客以及擁有貴賓卡的貴賓比較起來,散客大體上要占到三分之一,生意好的時候甚至能占到一半。一般說來,推拿師們對待散客要更熱心一些,這熱心主要落實在言語上。——其實這就是所謂的生意經了,和散客一交一 流好了,散客就有可能成為常客;常客再買上一張年卡,自然就成了貴賓。貴賓是最最要緊的,不要多,手上只要有七八個,每個月的收入就有了一個基本的保證。推拿師們的重點當然是貴賓,重中之重卻還是散客。這有點矛盾了,卻更是實情。說到底貴賓都是從散客發展起來的。和散客打一交一 道推拿師們有一套完整的經驗,比方說,稱呼,什么樣的人該稱“領導”,什么樣的人該稱“老板”,什么樣的人又必須叫做“老師”,這里頭就非常講究。推拿師們的依據是嗓音。當然,還有措詞和行腔。只要客人一開口,他們就知道了,是“領導”來了,或者說,是“老板”來了,再不然就一定是“老師”來了。錯不了。
聊天的內容相對要復雜一些,主要還是要圍繞在“領導”、“老板”或“老師”的身一體上頭。一般是夸。夸別人的身一體是推拿師的本分,他們自然要遵守這樣的原則。但是,指出別人身一體上的小毛與小病,這也是本分,同樣是原則,要不然生意還怎么做?——“你的身上有問題”!這幾乎是可以肯定的。剩下來就是推薦一些保健知識了。比方說,關于肩周。肩周是人一體 的肌肉纖維特別錯綜的部位,是身一體的“大件”,二頭肌、三頭肌和斜方肌的肌鍵頭都集中在這里。肩部的動作一旦固定的時間太長,肌鍵頭的纖維就會出現撐拉,撐拉久了,肌肉的滲出液就出來了。滲出液并不可怕,肌肉自己會再一次吸收進去。可架不住時間長啊,時間太長滲出液就不再被吸收。這一下問題來了,滲出液把肌肉的纖維粘連起來了。一粘連就有可能誘發炎癥,也就是肩周炎——疼痛就在所難免。如果得不到有效的控制和理療,天長日久,被粘連的纖維就會鈣化。一鈣化就麻煩了。你想啊,肌肉都鈣化了,哪里還能有彈一性一?你就動不了了,和朋友說一聲再見都抬不起胳膊——麻煩吧?所以呢,對肩周要好一點。女人對自己要好一點,男人對自己也要好一點。運動是必需的。實在沒時間動,也有辦法,那就讓別人替你動。推拿嘛。一推拿粘連的部分就剝離開來了,怎么說“保健、保健”的呢。關鍵是保。就這些。既是嚴肅的科普,也是和煦的提示,還是一溫一 馨的廣告。這些知識并不復雜,客人們也不會真的就拿他們的話當真。但是,交代和不交代則不一樣。在這個問題上他們向來是不厭其煩的。
這一天中午進來了一個過路客,來頭特別大的樣子,一進門就喊著要見老板。推拿房的老板沙復明從休息室里走出來,來客說:“你是老板?”沙復明堆上笑,恭恭敬敬地說:“不敢。我叫沙復明。”客人說:“來個全身。你親自做。”沙復明說:“很榮幸。你里邊請。”便把客人引到客房去了。服務員小唐的手腳相當地麻利,轉眼間已經鋪好床 單。客人隨手一扔,他的一串鑰匙已經丟在推拿床 上了。沙復明眼睛不行,對聲音卻有超常的判斷,一耳朵就能估摸出動靜的方位與距離。沙復明準確地抓起鑰匙,摸一摸鑰匙的長和寬,知道了,這位來頭特別大的客人是一個司機。是卡車的司機,他的身上有淡淡的油味,不是汽油,是柴油。沙復明微笑著,把鑰匙遞給小唐,小唐再把鑰匙掛在了墻壁上。沙復明咳嗽了一聲,開始撫一摸客人的后腦勺。他的后腦勺冰涼,只有二十三四度的樣子。毫無疑問,他拿汽車里的空調當冰箱了。沙復明捏住客人的后頸,仰起頭,笑著說:“老板的脖子不太好,可不能太貪涼啊。”“老板”嘆了一口氣,說:“日親一媽一的,頸椎病犯了,頭暈,直犯困。——要不然我怎么能到這個地方來?我還有二百多公里呢。”沙復明聽出來了,司機是淮一陰一人。淮一陰一人民和全國人民一樣,都喜歡“日”人家的一媽一。但淮一陰一人有淮一陰一人的高標準和嚴要求,只日“親一媽一”,不親的堅決不日。沙復明先給淮一陰一的“老板”放松了兩側肩頭的斜方肌,所用的指法是剝。接下來沙復明開始一搓一,用巴掌的外側一搓一他的后頸。由于速度特別地快,像鋸,也可以說,像用鈍刀子割頭。一會兒司機后腦勺上的一溫一 度就上來了。司機舒坦了,一舒坦就接二連三地“日親一媽一”。沙復明說:“頸椎呢,其實也沒到那個程度,主要還是你貪涼。路途長,老板把一溫一 度打高一點就好了。”“老板”就是“老板”,不再言語了,隨后就響起了呼嚕。沙復明轉過頭,小聲地關照小唐說:“你忙去吧,在外頭把門帶上。”小唐說:“呼嚕這么響人家都能睡,你這么小聲做什么?”沙復明笑笑,想,也是的。沙復明便不再說什么了,輕手輕腳地,給他做滿了一個鐘。做完了,輔助用的是鹽熱敷。“老板”最終是被鹽袋燙醒了的,一醒過來就神清氣爽,是乾坤朗朗的空曠。“老板”坐起來,眨巴著眼睛,用腦袋在空氣里頭“寫”了一個“永”,說:“日親一媽一,舒服,舒服了!”沙復明說:“舒服吧?舒服了就好。”“老板”意猶未盡,閉起眼睛又寫了一個“來”。最后的一捺他“寫”得很考究,下巴拖得格外地遠,格外地長,是意到筆到、意境雋永的模樣。司機最終“收筆”了,高高興興地搬回自己的下巴,說:“前天是在浴一室做的,小丫頭摸過來摸過去,摸得倒是不錯。日親一媽一的,屁用也沒有,還小包間呢——還是你們瞎子按摩得好!”沙復明把臉轉過來,對準了“老板”面部,說:“我們這個不叫按摩。我們這個叫推拿。不一樣的。歡迎老板下次再來。”
【試讀:第一章 王大夫】
王大夫——盲人在推拿房里都是以大夫相稱的——的第一桶金來自于深圳。他打工的店面就在深圳火車站的附近。那是上一個世紀的世紀末,正是盲人推拿的黃金歲月。說黃金歲月都有點學生氣了,王大夫就覺得那時候的錢簡直就是瘋子,拼了一性一命往王大夫的八個手指縫里鉆。
那時候的錢為什么好掙呢?最直接的原因就是香港回歸了。香港人熱衷于中醫推拿,這也算是他們的生活傳統和文化傳統了。價碼卻是不菲。推拿是純粹的手工活,以香港勞動力的物價,一般的人哪里做得起?可是,香港一回歸,情形變了,香港人呼啦一下就蜂擁到深圳這邊來了。從香港到深圳太容易了,就像男人和女人擁抱一樣容易,回歸嘛,可不就是擁抱。香港的金領、白領和藍領一起拿出了擁抱的熱情,拼了一性一命往祖國的懷抱里鉆。深圳人在第一時間捕捉到了這樣的商機,一眨眼,深圳的推拿業發展起來了。想想也是,無論是什么樣的生意,只要牽扯到勞動力的價格,大一陸 人一定能把它做到泣鬼神的地步。更何況深圳又還是特區呢。什么叫特區?特區就是人更便宜。
還有一個原因也不能不提,那時候是世紀末。人們在世紀末的前夜突然來了一股大恐慌,這恐慌沒有來頭,也不是真恐慌,準確地說,是“虛火”旺,表現出來的卻是咄咄一逼一人的精神頭,每個人的眼睛里都噴一射一出一精一光,渾身的肌肉都一顫一顫的,——撈錢啊,趕快去撈錢啊!晚了就來不及啦!這一來人就瘋了。人一瘋,錢就瘋。錢一瘋,人更瘋。瘋子很容易疲倦。疲倦了怎么辦呢?做中醫推拿無疑是一個好辦法。
深圳的盲人推拿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壯大起來了。迅猛無比。用風起云涌去形容吧,用如火如荼去形容吧。全中國的盲人立馬就得到了這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消息說,在深圳,盲人嶄新的時代業已來臨。滿大街都是錢——它們活蹦亂跳,像鯉魚一樣在地上打挺,噼里啪啦的。外地人很快就在深圳火車站的附近發現了這樣一幅壯麗的景象,滿大街到處都是洶涌的盲人。這座嶄新的城市不只是改革和開放的窗口,還是盲人的客廳兼天堂。盲人們振奮起來了,他們帶著墨鏡,手拄著盲杖,沿著馬路或天橋的左側,一半從西向東,一半從東向西,一半從南向北,另一半則從北向南。他們魚貫而入,魚貫而出,摩肩接踵,浩浩蕩蕩。幸福啊,忙碌啊。到了燈火闌珊的時分,另一撥人浩浩蕩蕩地過來了。疲憊不堪的香港人,疲憊不堪的、居住在香港的日本人,疲憊不堪的、居住在香港的歐洲人,疲憊不堪的、居住在香港的美國人,當然,更多的卻還是疲憊不堪的大一陸 人,那些新興的資產階級,那些從來不在公共場合用十個手指外加一根舌頭數錢的新貴,——他們一窩蜂,來了。他們累啊,累,從頭到腳都貯滿了世紀末的疲憊。他們累。累到了一抽一筋扒皮的地步。他們來到推拿房,甚至都來不及交代做幾個鐘,一躺下就睡著了。洋呼嚕與本土的呼嚕此起彼伏。盲人推拿師就幫他們放松,不少匆匆的過客干脆就在推拿房里過夜了。他們在天亮之后才能醒過來。一醒過來就付小費。付完了小費再去掙錢。錢就在他們的身邊,大雪一樣紛飛,離他們只有一劍之遙。只要伸出手去,再踏上一個弓步,劍尖“呼啦”一下就從錢的胸部穿心而過。兵不血刃。
王大夫也開始掙錢了。他掙的是人家的小零頭。可王大夫終究是窮慣了的,一來到深圳就被錢嚇了一大跳,錢哪有這么掙的?恐怖了。他只是一個自食其力的人,什么叫自食其力?能解決自己的一溫一 飽就可以了。可王大夫不只是自食其力,簡直就像夢游。他不只是掙到了RMB,他還掙到了港幣、日元和美金。王大夫第一次觸一摸一到美金是在一個星期六的凌晨。他的客人是一個細皮嫩一肉的日本人,小手小腳的,小費也小了一號,短了一些,也窄了一些。王大夫狐疑了,擔心是假炒。但客人畢竟是國際友人,王大夫不好意思明說,大清早的,王大夫已經累得快虛脫了,但“假一鈔 ”這根筋繃得卻是筆直。就站在那里猶豫。不停地撫一摸手里的小費。日本朋友望著王大夫猶豫的樣子,以為他嫌少,想一想,就又給了一張。還是短了一些,窄了一些。這一來王大夫就更狐疑了,又給一張是什么意思呢?難道錢就這么不值錢么?王大夫拿著錢,干脆就不動了。日本朋友也狐疑了,再一次一抽一出了一張。他把錢拍在王大夫的手上,順手抓住了王大夫的一個大拇指,一直送到王大夫的面前。日本人說:“干活好!你這個這個!”王大夫挨了夸,更不好意說什么了,連忙道了謝。王大夫一直以為自己遭了騙,很郁悶,還沒臉說。他把三張“小”費一直揣到下午,終于熬不住了,請一個健全人看了,是美金。滿打滿算三百個美金。王大夫的眉梢向上調了調,咧開嘴,好半天都沒能攏起來。他開始走。一口氣在祖國的南海邊劃三個圈。
錢就是這么瘋。一點都不講理,紅了眼了。它們一張一張的,像阿拉伯的神毯,在空中飛,在空中竄。它們上升,旋轉,翻騰,俯沖。然后,準確無誤地對準了王大夫的手指縫,一路呼嘯。王大夫差不多已經聽到了金錢詭異的引擎。它在轟鳴,伴隨著尖銳的哨音。日子過得越來越刺激,已經像戰爭了。王大夫就這樣有錢了。
王大夫在戰爭中迎來了他的“春天”。他戀愛了——這時候時光已經一逼一近千禧,新的世紀就要來臨了。世紀末的最后一天的晚上,小孔,一個來自蚌埠的盲姑娘,從深圳的另一側來到了火車站,她看望王大夫來了。因為沒有客人,推拿房里寂寥得很,與千禧之年的最后一夜 一點也不相稱。盲人們擁擠在推拿房的休息室里,東倒西歪。他們也累了,都不說話,心里頭卻在抱怨。他們在罵老板,這樣的時候怎么可以不放假呢。但老板說了,這樣的時候怎么能放假?別人的日子是白的,你們的日子是黑的。能一樣么?別人放假了,玩累了,你們才有機會,誰知道生意會邁著哪一條腿跨進來?等著吧!一個都不能少。推拿師們等倒是等了,可是,生意卻斷了腿了,一個都沒有進來。王大夫和小孔在休息廳里干坐了一會兒,無所事事。后來王大夫就輕輕地嘆息了一聲,上樓去了。小孔聽在耳朵里,幾分鐘之后也摸一到了樓梯,到樓上的推拿室里去了。
推拿房里更安靜。他們找到最里邊的那間空房子,拉開門,進去了。他們坐了下來,一人一張推拿床 。平日里推拿房都是人滿為患的,從來都沒有這樣冷靜過。在千禧之夜,卻意外地如此這般,叫人很不放心了。像布置起來的。像刻意的背景。像等待。像預備。預備什么呢?不好說了。王大夫和小孔就笑。也沒有出聲,各人笑各人的。看不見,可是彼此都知道,對方在笑。笑到后來,他們就尋問對方,“笑什么?”能有什么呢?反過來再問對方,“你笑什么?”兩個人一句連著一句,一句頂著一句,問到后來卻有些油滑了,完全是輕浮與嬉戲的狀態。卻又嚴肅。離某一種可能一性一越來越近,完全可以再接再厲。他們只能接著笑下去。笑到后來,兩個人的腮幫子都不對勁了,有些僵。極不自然了。接著笑固然是困難的,可停止笑也不是那么容易。慢慢地,推拿室里的空氣有了暗示一性一,有了動一態 ,一小部分已經蕩漾起來了。很快,這蕩漾連成了片,結成了一浪一。不知道在什么時候,波一浪一成群結隊,彼此激蕩,呈現出推波助瀾的勢頭。千軍萬馬了。一會兒洶涌到這一邊兒,一會兒又洶涌到那一邊。危險的跡象很快就來臨了。為了不至于被波一浪一掀翻,他們的手抓住了床 沿,死死的,越抓越有力,越抓越不穩。他們就這樣平衡了好長的一段時間,其實也是掙扎了好長的一段時間,王大夫終于把他們的談話引到正題上來了。他咽了一口,問:“你——想好了吧?”小孔的臉側了過去。小孔有一個習慣,她在說話之前側過臉去往往意味著她已經有了決心。小孔抓住床 ,說:“我想好了。你呢?”王大夫好半天沒有說話。他一會兒笑,一會兒不笑,臉上的笑容上來了又下去,下去了又上來,折騰了三四趟,最后說:“你知道的,我不重要。主要還是你。”為了把這句話說出來,王大夫用了太長的時間,小孔一直在等。在這個漫長的等待中,小孔不停地用手指頭摳推拿床 上的人造革,人造革被小孔的指頭摳得咯吱咯吱地響。聽王大夫這么一說,小孔品味出王大夫的意思了,它的味道比“我想好了”還要好。小孔在那頭就喘。很快,整個人都發燙了。小孔突然就覺得自己的身一體有了微妙的卻又是深刻的變化,是那種不攻自破的情態。小孔就從推拿床 上下來了,往前走,一直走到王大夫的跟前。王大夫也站起來了,他們的雙手幾乎是在同時撫一摸一到了對方的臉。還有眼睛。一摸一到眼睛,兩個人突然哭了。這個事先沒有一點先兆,雙方也沒有一點預備。他們都把各自的目光流在了對方的指尖上。眼淚永遠是動人的,預示著下一步的行為。他們就接一吻。卻不會。鼻尖撞在了一起,迅速又讓開了。小孔到底聰敏一些,把臉側過去了。王大夫其實也不笨的,依照小孔的鼻息,王大夫在第一時間找到小孔的嘴唇,這一回終于吻上了。這是他們的第一個吻,也是他們各自的第一個吻,卻并不熱烈,有一些害怕的成分。因為害怕,他們的嘴分開了,身一體卻往對方的身上靠,幾乎是粘在了一起。和嘴唇的接觸比較起來,他們更在意、更喜一愛一身一體的“吻”,彼此都有了依靠。——有依有靠的感覺真好啊。多么地安全,多么地放心,多么地踏實。相依為命了。王大夫一把把小孔摟在了懷里,幾乎就是用蠻。小孔剛想再吻,王大夫卻激動了,王大夫說:“回南京!我要帶你!南京!我要開店!一個店!我要讓你當老板一娘一!”語無倫次了。小孔踮起腳,說:“接一吻哪、接一吻哪——你吻我啊!”這個吻長了,足足跨越了兩個世紀。小孔到底是小孔,心細,她在漫長的接一吻之后似乎想起了什么,掏出了她的聲控報時手表,摁了一下。手表說:“現在時間,北京時間零點二十一分。”小孔把手表遞到王大夫的手上,又哭了。她拖著哭腔大聲地叫道:
“新年啦!新世紀啦!”
新年了,新世紀了,王大夫談起了戀愛。對王大夫來說,戀愛就是目標。他的人生一下子就明確了:好好工作,湊足錢,回家開個店,早一點讓心一愛一的小孔當上老板一娘一。王大夫是知道的,只要不偷懶,這個目標用總有一天可以實現。王大夫這樣自信有他的理由,他對自己的手藝心里頭有底。他的條件好哇。摸一摸一他的手就知道了,又大,又寬,又厚,是一雙開闊的肉手。王大夫的客人們都知道,王大夫的每一次放松都不是從脖子開始,而是屁一股。他的大一肉手緊緊地捂住客人的兩只屁一股蛋一子,晃一晃,客人的骨架子一下子就散了。當然,并不是真的散,而是一種錯覺,好的時候能放電。王大夫天生就該做推拿,即使眼睛沒有毛病,他也是做推拿的上好材料。當然,手大是沒用的,手上的肉多也是沒用的,真正有用的還是手上的力道。王大夫魁梧,塊頭大,力量足,手指上的力量游刃有余。“游刃有余”這一條極為關鍵了,它所體現出來的是力量的質量:均勻,柔和,深入,不那么刺戳戳。如果力道不足,通常的做法是“使勁”。推拿師一“使勁”就不好了,客人一定疼。這疼是落在肌膚上的,弄不好都有可能傷及客人的筋骨。推拿的力量講究的是入木三分,那力道是沉郁的,下墜的,雄渾的,當然,還有透徹,一直可以灌注到肌肉的深處。疼也疼,卻伴隨著酸。還有脹。有不能言說的舒坦。效果就在這里了。王大夫指頭粗,巴掌厚,力量足,兩只手虎虎的,一穴一位搭得又非常準,一旦“搭”到了,仿佛也沒費什么力氣,你就被他“拿住”了。這一“拿”,再怎么挨他“折磨”都心甘情愿。正因為王大夫的手藝,他的回頭客和貴賓特別地多,大多是“點鐘”,包一夜的也多。由于有了這一點,王大夫的收入光小費這一樣就不同于一般。連同事們都知道,王大夫絕對算得上他們這一行里的大款,都有閑錢玩票了嘛。上證指數和深證指數里就有他的那一份。
王大夫麻煩了。他的麻煩其實正在股票上。要說有錢,王大夫的確有幾個。可是,王大夫盤算了一下,就他的那點錢,回南京開一個店只能將就。要想把門面弄得體面一點,最切實的辦法只能是合股。但王大夫不想合股。合股算什么?合股之后小孔到底算誰的老板一娘一?這個老板一娘一小孔當起來也不那么痛快。與其讓小孔不痛快,倒不如等一等了。在“老板一娘一”這個問題上,王大夫死心眼了。他本人可以不在意這個“老板”,對小孔他卻不愿意馬虎。人家把整個的人都給了自己,容易么?作為報答,王大夫必須讓小孔當上“老板一娘一”。她只要坐在他的店里,喝喝水,磕磕瓜子,他王大夫就是累得吐血也值得。
王大夫怎么會把錢放到股票上去的呢?說起來還是因為戀愛。戀愛是什么?王大夫體會了一陣子,體會明白了,無非就是一點,心疼。王大夫就是心疼小孔。說得再具體一點,就是心疼小孔的那雙手。
雖說都在深圳,王大夫和小孔的工作卻并不在一起,其實是很難見上一面的。就算是見上了,時間都是掐好了的,也就是幾個吻的功夫。吻是小孔的最一愛一。小孔熱一愛一吻,接一吻的時間每一次都不夠。后來好些了,他們在接一吻之余也有了一些閑情,也有了一些逸致。比方說,相互整理整理頭發,再不就研究一下對方的手。小孔的手真是小啊,軟一軟的,指頭還尖。“小蔥一樣”的手指,一定是這樣的了吧。但小孔的手有缺憾。中指、食指和大拇指的指關節都長上了肉一乎一乎的小肉一球。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吃推拿這碗飯的,哪一只手不是這樣?可是,王大夫很快就從小孔的手上意識到不對了。小孔手指的骨頭不在一條直線上。從第二個關節開始,她的指頭歪到一邊去了。王大夫拽了一下,直倒是直了,一松手,又歪了。小孔的手已經嚴重變形了。這還叫手么?這還是手么?小孔自己當然是知道的,不好意思了,想把手收回去。王大夫卻拽住了,小孔哪里還收得回去?王大夫就那么拽住小孔,愣住了。
小孔的身一子骨偏小,又瘦,說什么也不該學推拿的。客人真是什么樣的都有,有些客人還好,碰不得,一碰就癢,一碰就疼;有些客人又不一樣了,是牛皮和牛肉,受力得很。你要是輕了,他就覺得虧,齜牙咧嘴地提醒你:“給點力氣嘛,再給點力氣吧。”這樣的祖宗王大夫就遇上過,最典型的例子是一個來自非洲的壯漢。這個非洲來的兄弟中國話說得不怎么樣,有三個字卻說得特別地道:“重一點。”一個鐘之后,就連王大夫這樣夯實的小伙子都被他累出了一身的汗。小孔的手指頭肯定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努力當中變形的。以她的體力,以她那樣的手指頭,哪里禁得起日復一日?哪里能禁得起每一天的十四五個小時?
“重一點!再重一點!”
王大夫捏住小孔的手腕,摸一著她的指頭,心碎了。突然就把小孔的手甩了出去,最終卻落在了他的臉上。“啪”地就是一個大嘴巴。小孔嚇了一大跳,一開始還沒有明白過來。等明白過來的時候卻已經晚了。王大夫似乎一抽一出癮來了,還想一抽一。小孔死死地拽住了,一把把王大夫的腦袋摟在了胸前。小孔哭道:“你這是干什么?這關你什么事?”
王大夫把錢投到股市上去帶有賭一博 的一性一質,其實也猶豫了一陣子的。一想起小孔的手,王大夫就急著想發財,恨不能一夜 暴富。可這年頭錢再怎么發瘋,手指縫終究是手指縫,總共也才有八個。眼見得一年又過去了一大半了,王大夫的天眼開了,突然就想起了股市。這年頭的錢是瘋了,可是,再怎么瘋,它還只是個小瘋子。大瘋子不叫錢,叫票,股票的票。股票這個瘋子要是發起瘋來,可不是拿大頂和翻跟頭了,它會拔地而起,它會旱地拔蔥。王大夫在上鐘的時候經常聽到客人們在談論股市,對股市一直有一個十分怪異的印象,這印象既親切,又一陰一森,既瘋魔,又現實,令人難以置信。如果一定要總結一下,完全可以對股票做出這樣的概括:“錢在天上飄,不要白不要;錢在地上爬,不拿白不拿;錢在懷里揣,只能說你呆。”為什么不試一試?為什么不?如果說,明天的股市是一只鉆天猴,那么,后天上午,王大夫不就可以帶上小孔直飛南京了么?王大夫扭了扭脖子,掉了掉眉梢,把腦袋仰到天上去了。他抱起自己所有的積蓄,咣當一聲,砸進去了。
王大夫的進倉可不是時候。還是滿倉。他一進倉股市就變臉了。當然,他完全有機會從股市里逃脫出來的。如果逃了,他的損失并不是很大。但王大夫怎么會逃呢,對王大夫來說,一分錢的損失也不能接受。他的錢不是錢。是指關節上赤豆大小的肉一球。是骨頭的變形。是一個又一個通宵。是一聲又一聲“重一點”。是大拇指累了換到食指。是食指累了換到中指。是中指累了換到肘部。是肘部累了再回到食指。是他的血和汗。他舍不得虧。他在等。發財王大夫是不想了,可“本”無論如何總要保住。王大夫就這樣被“保本”的念頭拖進了無邊的深淵。他給一個沒有身一體、沒有嗓音、一輩子也碰不到面的瘋子給抓住了,死死卡住了命門。
股市沒有翻跟頭。股市躺在了地上。撒潑,打滾,一抽一筋,翻眼,吐唾沫,就是不肯站起來。你一奶一奶一的熊。你一奶一奶一個頭。股市怎么就瘋成這樣了的呢?是誰把它一逼一瘋了的呢。王大夫側著腦袋,有事沒事都守著他的收音機。王大夫從收音機里學到了一個詞,叫做“看不見的手”。現在看起來,這只“看不見的手”被人戲耍了,活生生地叫什么人給一逼一瘋了。在這只“看不見的手”后面,一定還有一只手,它同樣是“看不見”的,卻更大、更強、更瘋。王大夫自己的手也是“看不見的”,也是“看不見的手”,但是,他的這兩只“看不見的手”和那兩只“看不見的手”比較起來,他的手太渺小、太無力了。他是螞蟻。而那兩只手一個是天,一個是地,一巴掌就能把王大夫從深圳送到烏拉圭。王大夫沒有拍手,只能掰自己的指關節。掰著玩唄。大拇指兩響,其余的指頭三響。一共是二十八響,劈哩啪啦的,都趕得上一掛小鞭炮了。
錢是瘋了。一發瘋王大夫有錢了,一發瘋王大夫又沒錢了。
“我已是滿懷疲憊,歸來卻空空的行囊”。這是一首兒時的老歌,王大夫會唱。2001年的年底,王大夫回到了南京,耳邊想起的就是這首歌。王大夫垂頭喪氣。可是,從另一種意義上,也可以說,王大夫喜氣洋洋——小孔畢竟和他一起回來了。小孔沒有回蚌埠,而是以一種秘密的姿態和王大夫一起潛入了南京,這里頭的意思其實已經很明確了。王大夫的母親高興得就差蹦了。兒子行啊,行!她把自己和老伴的床 騰出來了,特地把兒子領進了廚房。母親在廚房里對著兒子的耳朵說:“睡她呀,睡了她!一覺醒來她能往哪里逃?”王大夫測過了臉去,生氣了。很生氣。他厭惡母親的庸俗。她一輩子也改不了她身上的市儈氣。王大夫抬了抬眉梢,把臉拉下了。有些事情就是這樣,可以“這樣”做,絕對不可以“那樣”說。
王大夫和小孔在家里一直住到元宵節。小孔的氣色一天比一天好。王大夫的母親不停地夸,說小孔漂亮,說小孔的皮膚真好,說南京的水土“不知道要比深圳好到哪里去”,“養人”哪,“我們家小孔”的臉色一天一個樣!為了證明給小孔看,王大夫的母親特地抓起了小孔的手,讓小孔的手背自己去蹭。“可是的?你自己說,可是的?”是的。小孔自己也感覺出來了,是滋潤多了,臉上的肌膚滑一溜得很。但小孔終究是一個女人,突然就明白了這樣的變化到底來自于什么樣的緣故。小孔害羞得要命,開始慌亂。她的慌亂不是亂動,而是不動。一動不動。身一體僵住了。上身繃得直直的。另一只手卻捏成了拳頭,大拇指被窩在拳心,握得死緊死緊的。盲人就是這點不好,因為自己看不見,無論有什么秘密,總是疑心別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一點掩飾的余地都沒有了。小孔就覺得自己驚心動魄的美好時光全讓別人看去了。
王大夫沒有浪費這樣的時機。利用父母不在的空檔,王大夫十分適時地把話題引到正路上來了。王大夫說:“要不,我們就不走了吧。”小孔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只是說:“那邊還有行李呢。”王大夫思忖了一下,說:“去一趟也行。”不過王大夫馬上就補充了,“不是又要倒貼兩張火車票么?”小孔一想,也是。可還是舍不得,說:“再不我一個人跑一趟吧。”王大夫摸一到小孔的手,拽住了,沉默了好大的一會兒,說:“別走吧。”小孔說,“不就是幾天么。”王大夫又沉默,最終說:“我一天也不想離開你。你一走,我等于又瞎了一回。”這句話沉痛了。王大夫是個本分的人,他實話實說的樣子聽上去就格外的沉痛。小孔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想了半天,幸福就有點無邊無際,往天上升,往地下沉。血卻涌在了臉上。小孔心里頭想,唉,全身的血液一天到晚都往臉上跑,氣色能不好么。小孔拉著王大夫的手,十分自豪地想,現在的自己一定很“好看”。這么一想小孔就不再是自豪,有了切骨的遺憾——她的“氣色”王大夫看不見,她的“好看”王大夫也看不見,一輩子都看不見。他要是能看見,還不知道會喜歡成什么樣子。遺憾歸遺憾,小孔告訴自己,不能貪,現在已經很好了,不能太貪的。再怎么說,她小孔也是一個坐擁愛情的女人了。
小孔留下來了。這邊的問題剛剛解決,王大夫的心思卻上來了。他當初可是要把小孔帶回南京當“老板一娘一”的。可是,他的店呢?他的店如今又在哪里?夜深人靜的時候,王大夫聽著小孔均勻的呼吸,依次撫一摸一著小孔的十個手指頭——其實是她八個歪斜的手指縫——睡不著了。他的失眠歪歪斜斜。他的夢同樣歪歪斜斜。
猶豫兩三天,王大夫還是把電話撥到沙復明的手機上去了。說起來王大夫和沙復明之間的淵源深了,從小就同學,一直同學到大專畢業,專業又都是中醫推拿。唯一不同的是,畢業之后王大夫去了深圳,沙復明卻去了上海。轉眼間,兩個人又回到南京來了。際遇卻是不同。沙復明已經是老板了,王大夫呢,卻還是要打工。相必沙老板手指上的小肉一球這會兒都已經退光了吧。
這個電話對王大夫來說痛苦了。去年還是前年?前年吧,沙復明的推拿中心剛剛開張,沙復明急于招兵買馬,直接把電話撥到了深圳。他希望王大夫能夠回來。沙復明知道王大夫的手藝,有王大夫在,中流砥柱就在,品牌就在,生意就在,聲譽就在。為了把王大夫拉回來,沙復明給了王大夫幾乎是不能成立的提成,給足了臉面。可以說不掙王大夫的錢了。合股也可以。沙復明說得很清楚了,他就是想讓“老王”來“壯一壯門面”。王大夫謝絕了。深圳的錢這樣好掙,挪窩做什么呢?但王大夫自己也知道,真正的原因不在這里。真正的原因在他的心情。王大夫不情愿給自己的老同學打工。老同學變成了上下級,總有說不上來的別扭。
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人家“請”的時候沒有來,現在,反過來要上門去吆喝。——同樣是去,這里頭的區別大了。當然,王大夫完全可以不吆喝,南京的推拿中心多著呢,去哪一家不是去?王大夫一心想到沙復明的那邊,說到底還是因為小孔。
小孔這個人有意思了,哪里都好,有一點卻不敢恭維,吝嗇得很,說摳門都不為過。錢一旦沾上她的手,她一定要掖在夾肢窩里,你用機關槍也別想嘟嚕下來。如果是一般的朋友,這樣的毛病王大夫是斷然不能接受的,可是,回過頭來一想,小孔遲早是自己的老婆,這毛病又不能算是毛病了——不是吝嗇,而叫“扒家”。還在深圳的時候,小孔就因為摳,和“前臺”的關系一直都沒有處理好。推拿師和“前臺”的關系永遠是重要的、特殊的。某種意義上說,一個推拿師能不能和“前臺”處理好“關系”,直接關系到盲人的生存。做前臺的不是盲人,只能是健全人。她們的眼睛雪亮。客人一進門,是富翁還是窮鬼,她們一眼就看出來了。富翁分配給誰,窮鬼分配給誰,這里頭的講究大了。全在前臺的一聲吆喝。推拿師是要掙小費的,一天同樣做八個鐘,結果卻是不同,道理就在這里了。當然,店里有店里的規矩,得按次序滾一動。可次序又有什么用?次序永遠是由人把控的。隨便舉一個例子,你總要上廁所吧?你上廁所的時候一個大款進來了,前臺如果照顧你,先讓大款“坐一坐”,“喝杯水”,這有什么破綻么?沒有。等你方便完了,輕輕松松地出來了,大款就順到你的手上了。反過來,你剛剛進了廁所的門,前臺立即就給“下一個”安排下去,等你從廁所里頭湯湯水水地趕回來,大款已經躺在別人的床 上說笑了。——你又能說什么?你什么也說不上來。所以,和前臺的關系一定要捋捋順。前臺的眼睛要是盯上你了,你的世界里到處都是明晃晃的眼睛,你還怎么活?怎么才能捋捋順呢?很簡單,一個字,塞。塞什么?一個字,錢。對于這樣的行為,店里的規章制度極其嚴格,絕對禁止。可是,推拿師哪里能被一紙空文鎖住了手腳,他們挖空了心思也要讓前臺收下他們的“一點小意思”。眼睛可不是一般的東西,誰不怕?推拿師們圖的就是前臺的兩個眼睛能夠睜一只、閉一只。在一睜、一閉之間,盲人們就可以把他們的日子周周正正地活下去了。
小孔摳。就是不塞。小孔為自己的摳門找到了理論上的依據,她十分自豪地告訴王大夫,她是金牛座,喜歡錢,缺了錢就如同缺了氧,連喘氣都比平時粗。當然,這是說笑了。小孔為此專門和王大夫討論過這個問題。小孔其實也不是摳,主要還是氣不過。小孔說,我一個盲人,辛辛苦苦掙了幾個,反讓我塞到她們的眼眶里去,就不!王大夫懂她的意思,可心里頭忍不住嘆氣,個傻丫頭啊!王大夫笑著問:“暗地里你吃了很多虧,你知道不知道?”小孔樂呵呵地說:“知道啊。吃了虧,再摳一點,不就又回來了。”王大夫只好把頭仰到天上去,她原來是這么算帳的。“你呀,”王大夫把她摟在了懷里,笑著說:“一點也不講政治。”
王大夫是知道的,小孔到了哪里都是吃虧的祖宗,到了哪里都要挨人家欺負。別看她嘴硬,在深圳,只有老天爺知道她受了多少窩囊氣。摳門是一方面,主要還是小孔的心氣高。心氣高的人就免不了吃苦頭。王大夫最終鐵定了心思要給老同學打工,道理就在這里。再怎么說,老板是自己的老朋友、老同學,小孔不會被人欺負。沒有人會敢委屈了她。
王大夫拿起電話,撥到沙復明的手機上去,喊了一聲“沙老板”。沙老板一聽到王大夫的聲音就高興得要了命,熱情都洋溢到王大夫得耳朵里來了。不過沙老板立即就說了一聲“對不起”,說正在“上鐘”,說“二十分鐘之后你再打過來”。
王大夫關上手機,嘴角抬了上去,笑了。沙復明怎么就忘了,他王大夫也是一個盲人,B-1級,很正宗、很地道的盲人了。盲人就這樣,身邊的東西什么也看不見,但是,隔著十萬八千里,反過來卻能“看得見”,尤其在電話里頭。沙復明沒有“上鐘”。他在前廳。電話里的背景音在那兒呢。對王大夫來說,前廳和推拿房的分別,就如同屁一股蛋一子左側和右側,表面上沒有任何區別,可中間隔著好大的一條溝呢。沙復明這小子說話辦事的方式越來越像一個有眼睛的人了。出息了。有出息啦。
王大夫很生氣。然而,王大夫沒有讓它泛濫。二十分鐘之后,還是王大夫把電話打過去了。
“沙老板,生意不錯啊!”王大夫說。
“還行。飯還有得吃。”
“我就是想到老同學那邊去吃飯呢。”王大夫說。
“見笑了。”沙復明說,“你在深圳那么多年,腰粗了不說,大一腿和胳膊也粗了。你到我這里來吃飯?你不把我的店吃了我就謝天謝地了。”沙復明現在真是會說話了,他越來越像一個有眼睛的人了。
王大夫來不及生沙復明的氣。王大夫說:“是真的。我人就在南京。如果方便的話,我想到你那邊去。你要是不方便,我再想別的辦法。”
沙復明聽出來了,王大夫不是開玩笑。沙復明點了一根煙,開始給王大夫一交一 底:“是這樣,南京的消費你是知道的,不能和深圳比。一個鐘六十,貴賓四十五,你提十五。一個月超過一百個鐘,你提十六。一百五十個鐘你提十八。沒有小費。南京人不習慣小費,這你都知道的。”
王大夫都知道。王大夫笑起來了,有些不好意思,說:“我還帶了一張嘴呢。”
沙復明明白了,笑著說:“你小子行啊——眼睛怎么樣?”
“和我一樣,B-I級。”王大夫說。
“你行啊,”沙復明說。“小子你行!”沙復明突然提高了嗓音,問:“——結了沒有?”
“還沒呢。”
“那行。你們要是結了我就沒辦法了。你是知道的,吃和住,都歸我。你們要是結了,我還得給你們租一個單間,那個錢我付不起。沒結就好辦了,你住男生宿舍,她住女生宿舍,你看這樣好不好?”
王大夫收了線,轉過身去對著小孔的那一邊,說:“明天我們走一趟。你也看一看,你要是覺得可以,后天我們就上班。”
小孔說:“好的。”
依照先前的計劃,王大夫原本并不急著上班。還在深圳的時候他和小孔商量好了,趁著春節,多休息一些日子,要把這段日子當作蜜月來過。他們是這樣計劃的,真的到了結婚的那一天,反過來,簡單一點。盲人的婚禮辦得再漂亮,自己總是看不見,還不如就不給別人看了。王大夫說:“這個春節我要讓你在蜜罐子里頭好好地泡上三十天。”小孔很乖地告訴王大夫,說:“好。我聽新郎官的話。”
事實上,王大夫和小孔的蜜月還不足二十天。王大夫這么快就改變了主意,這里頭有實際的原因。這個家他其實呆不長久,架不住王大夫的小弟在里頭鬧騰。說起來有意思了,王大夫的小弟其實是個多余的人。在他出身的時候,“計劃生育”已經是國家的基本國策了——他能來到這個世上,完全是仰仗了王大夫的眼睛。小一弟一弟出身的時候,王大夫已經懂事了,他聽得見父母開懷的笑聲。年幼的王大夫是高興的,是那種徹底的解脫;同時,卻也是辛酸的,他無法擺脫自己的嫉妒。有時候,王大夫甚至是懷恨在心的,歹毒的閃念都出現過。因為這一閃而過的歹念,成長起來的王大夫對自己的小弟有一種不能自拔的疼愛,替他死都心甘情愿。小弟是去年的五一結的婚,結婚的前夕小弟把電話打到深圳,他用玩笑的口吻告訴哥哥:“大哥,我就先結了,不等你啦。”王大夫為弟弟高興,這高興幾乎到了緊張的地步,身一子都顫一動起來了。可王大夫一掐手指頭,壞了,坐火車回南京哪里來還得及?王大夫立馬就想到了飛機,又有些心疼了。剛想對小弟說“我馬上就去訂飛機票”,話還沒有出口,他的多疑幫了他的忙:——再不是小弟不希望“一個瞎子”坐在他的婚禮上吧?王大夫就說:“哎呀,你怎么也不早幾天告訴我?”小弟說:“沒事的哥,大老遠的干什么呀,不就是結個婚嘛,我也就是告訴你一聲。”小弟這么一說,王大夫當即明白了,小弟只是討要紅包來了,沒有別的意思。幸虧自己多疑了,要不然,還真的丟一了小弟的臉了。王大夫對小弟說了一大堆的吉祥話,匆匆掛了電話。人卻像病了,筋骨被什么一抽一走了。王大夫一個人來到銀行,一個人來到郵局,給小弟電匯了兩萬元人民幣。王大夫本打算匯過去五千塊的,因為太傷心,因為自尊心太受傷,王大夫憤怒了,一抽一自己嘴巴的心都有。一咬牙,翻了兩番。王大夫的舉動帶有賭氣的意思,帶有一刀兩斷的意思,這兩萬塊錢打過去,兄弟一場就到這兒了。營業員是一個女的,她接過錢,說:“都是你掙的?”王大夫正傷心,心情糟透了,想告訴她:“不是偷的!”但王大夫是一個修養極好的人,再說,他也聽出來了,女營業員的聲音里有贊美的意思。王大夫就笑了,說:“是啊,就我這眼睛,左手只能偷到右手。”自嘲就是幽默。女營業員笑了,郵局里所有的人都笑了。想必所有的人都看著自己。女營業員欠過上身,她把她的手摁在了王大夫的手臂上,拍了拍,說:“小伙子,你真了不起,你媽媽收到這筆錢一定開心死了!”王大夫感謝這笑聲,王大夫感謝這撫一摸,一股暖流就這樣傳到了王大夫的心坎里,很粗,很猛,猝不及防的。王大夫差一點就哭了出來。小弟啊,小弟啊,我的親弟弟,你都不如一群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哪!我不丟你的臉,行嗎?行了吧!行了吧?!
回到南京之后,王大夫知道了,許多事情原來都不是小弟的主意,是那個叫“顧曉寧”的女人把小弟弄壞了的。王大夫已經聽出來了,顧曉寧是一個氣指頤使的女人,一口的城南腔,一開口就是濃郁的刁民氣息。不是好東西。小弟也是,一結婚就成了膿包,什么事都由著他的老婆擺一布。不能這樣啊!王大夫在一秒鐘之內就原諒了自己的小弟。他的恨轉移了。一聽到顧曉寧的聲音他的心頭就竄火。
王大夫就替自己的小弟擔心。小弟沒工作,顧曉寧也沒工作,他們的日子是怎么過的呢?好在顧曉寧的父親在部隊,住房還比較寬裕,要不然,他們兩個連一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可他們就是有本事把日子過得跟神仙似的,今天看看電一影 ,明天坐坐茶館,后天再KK歌。顧曉寧的身上還能散發著香水的氣味。他們怎么就不愁的呢,這日子怎么就過得下去的呢。
王大夫離開這個家其實很久了,十歲上學,住校,一口氣住到大專畢業。畢業之后又去了深圳。說起來王大夫十歲的那一年就離開這個家了,斷斷續續有一些聯系。小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王大夫其實是不清楚的。小時候有些刁蠻罷了。王大夫實在弄不懂小弟為什么要娶顧曉寧這樣的女人。你聽聽顧曉寧是怎么和小弟說話的,“瞎說!”“你瞎了眼了!”一點顧忌都沒有。聽到這樣的訓斥王大夫是很不高興的。盲人就這樣,對于“瞎”,私下里并不忌諱,自己也說,彼此之間還開開玩笑的時候都有。可是,對外人,多多少少有點多心。顧曉寧這樣肆無忌憚,不能說她故意,可她沒把他這個哥哥放在眼里,也沒把這個“嫂子”放在眼里,這是一定的。哥哥不放在眼里也罷了,“嫂子”在這里呢——肆無忌憚了。顧曉寧一來小孔說話就明顯少了。她一定是感受到什么了。
這些都不是大問題。大問題是王大夫從飯桌上看出來的。大年三十,小弟說好了要回家吃年夜飯,結果,《春節聯歡晚會》都開始了,沒來。大年初一的傍晚他們倒來了一趟,給父母拜了一個黑咕隆咚的年,和王大夫說了幾句不疼不癢的話,走了。從大年初七開始,真正的問題出現了。每天中午他們準時過來,開飯,吃完了,走人。到了晚飯,他們又來了,吃完了,再走人。日復一日,到了大年十五,王大夫琢磨出意思來了,他們一定以為他和小孔在這里吃白飯。哥哥和小孔能“白吃”,他們怎么能落下?也要到公共食堂里來。
一頓飯沒什么,兩頓飯沒什么,這樣天長日久,這樣搜刮老人,你們要搜刮到哪一天?老人們過的可是貧寒的日子。這等于是一逼一王大夫和小孔走。還咄咄一逼一人了。一定是顧曉寧這個女人的主意!絕對的!王大夫可以走,可是,小孔的蜜月可怎么辦?王大夫什么也不說,骨子里卻已是悲憤一交一 加。還沒法說了。
沒法說也得說,起碼要對小孔說明白。蜜月只有以后給人家補了。夜里頭和父母一起在客廳里“看”完了《晚間新聞》,王大夫和小孔回房了。王大夫坐在床 沿,拉住了小孔的手,是欲言又止的樣子。小孔卻奇怪了,吻住了王大夫,這一來王大夫就更沒法說了。小孔一邊吻一邊給王大夫脫一衣 裳,直到脫毛衣的時候王大夫的嘴巴才有了一些空閑。王大夫剛剛想說,嘴巴卻又讓小孔的嘴唇賭上了。王大夫知道了,小孔想做。可王大夫一點心情也沒有。在郁悶,就猶豫。小孔已經赤條條的了,通身洋溢著她的體一溫一 。小孔拉著他躺下了,說:“寶貝,上來。”王大夫其實是有點勉強的,但王大夫怎么說也不能拒絕小孔,兩個人的身一體就連起來了。小孔把她的雙一腿抬起來,箍一住了王大夫的腰,突然問了王大夫一個數學上的問題:“我們是幾個人?”王大夫撐起來,說:“一個人。”小孔托住王大夫的臉,說:“寶貝,回答正確。你要記住,永遠記住,我們是一個人。你想什么,要說什么,我都知道。你什么也不要說。我們是一個人,就像現在這個樣子,你就在我里面。我們是一個人。”王大夫都聽見了。剛想說些什么,一陣大感動,來不及了,體內突然涌上來一陣狂潮,來了。突如其來。他的身一子無比兇猛地頂了上去,僵死的,卻又是萬馬奔騰的。差不多就在同時,王大夫的淚水已經奪眶而出。他的淚水沿著顴骨、下巴,一顆一顆地落在了小孔的臉上。小孔突然張大了嘴巴,想吃他男人的眼淚。這個臨時的愿望帶來了驚人的后果,小孔也來了。這個短暫的、無法復制的一性一事是那樣的不可思議,還沒有來得及運作,什么都沒做,卻天衣無縫,幾乎就完美無缺。小孔迅速放下雙一腿,躺直了,頂起腰腹,一下子也死了。卻又飄浮。是失重并滑行的跡象。已經滑一出去了。很危險了。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小孔一把拽住了王大夫的兩只大耳朵,揪住它們,死死地拽住它們,眼見得又要脫手了。多危險哪。小孔就把王大夫往自己的身上拽,她需要的他的重量。她希望他的體重“鎮”在自己的身上。
“——抱一緊,——壓住,別讓我一個人飛出去——我害怕呀。”
【試讀:第二章 沙復明】
上午十點,是王大夫帶著另外的“一張嘴”過來“看一看”的時間,也是沙復明的胃開始疼痛的時間。沙復明的胃痛越來越準時了,上午十點來鐘一次,下午三、四點一次,夜里的凌晨左右還有一次。對付胃,沙復明現在很有經驗了,只要疼起來,沙復明就要從口袋里摸出一粒喜樂,塞到嘴里去,嚼碎了,干咽下去,幾分鐘之內就止疼了。中醫是有用的,但中醫永遠也不能像西醫這樣立竿見影。
沙復明在前廳嚼藥,王大夫卻站在“沙宗琪盲人推拿中心”的門口,大聲喊了一聲“沙老板”。王大夫到底走過碼頭,他沒有喊“老同學”,而是把“沙老板”這三個字喊得格外地有聲勢,差不多就是卡車上的汽喇叭了。沙復明從里頭出來,一來到門口就開始和王大夫寒暄。王大夫首先給沙老板介紹了小孔,所用的口吻也是很正規的,他把小孔叫成了“孔大夫”。沙復明立即就知道了,的確是沒有結婚的樣子。
沙老板和王大夫的寒暄很有節制,也就是一兩分鐘,沙復明就把王大夫帶到休息區去了。休息區里鴉雀無聲。不過王大夫感覺得出來,休息區坐滿了人,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王大夫愣了一下,笑著說:“開會吧?”沙復明說:“開會一般在星期一,今天是業務學習 。”王大夫說:“正好啊,我也來學習 學習 。”沙復明笑著說:“老同學開玩笑了——一抽一空你還得給他們講講。現在的教育馬虎得很,一代不如一代,沒法說,跟我們那時候沒法比了。”王大夫笑出聲來,同時也聽出門道來了,當著全體員工的面,沙復明給了他王大夫十足的臉面,連小孔在他的身后都輕輕地舒了一口氣。王大夫沒有順著桿子往上爬,笑著說:“沙老板客氣了。沙老板的理論和實踐都是一流的。”沙復明不在意人家夸他的手藝,卻在意人家夸他的“理論”。他非常在意自己是一個“有理論”的人。沙復明就笑。王大夫這樣說倒也不是拍沙復明的馬屁,沙老板的確有手段。短短的幾分鐘,王大夫已經“看”出來了,生意不論大小,沙復明拾掇得不錯。有規有矩。有模有樣。王大夫放心了。作為一個打工的,王大夫喜歡的事情有兩樣,規矩,還有模樣。
王大夫的感覺是對的。“沙宗琪推拿中心”有一個特征,不只是做生意,業務培訓抓得特別緊。這也是沙復明別出心裁的地方了。培訓是假,管理才是真。一般來說,上午十點左右都是推拿中心生意清淡的時候,沙復明打工的那會兒,經常利用這樣的機會睡個回頭覺。說起上班時睡覺,盲人最方便的地方也就在這一點了。如果你是一個正常人,一閉上眼別人就看出來了。可是,盲人就不一樣了,只要坐下來,腦袋一靠就過去了,誰也看不出來。雖說看不出來,但是,誰要是睡覺了,大伙兒還是知道的,說話的聲音在那兒呢。被驚醒的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說話的聲音不是懶洋洋的就是急促得過了頭,反應總歸是不一樣。沙復明當年就意識到這一點了,暗地里給自己提出了一個嚴要求:哪一天自己要是當上了老板,絕對不能讓員工在推拿中心睡覺。這個現象必須杜絕。客人都是有眼睛的,如果員工們都在打瞌睡,他們所看到的決不是懶散,而是生意上的蕭條。反過來,利用空閑的時候開開會,探討探討業務,前廳的一精一氣神就不一樣,是一精一益求一精一的氣象。氣象很重要,它是波一浪一,能夠一傳十,十傳百。沙復明是打工出身,知道打工生活里頭的ABC,回過頭來再做管理,他的手段肯定就不一樣。他知道員工們的軟肋在哪里。所謂管理,嗨,說白了就是抓軟肋。
沙復明帶領著王大夫和小孔在推拿房里走了一遍,每一個房間都走到了。王大夫對沙復明的盤子已經估摸出來了,十三四個員工,十七八張床 ,不算大,可也不算小了。如果王大夫的資金沒有被套住,他的店差不多也能有這樣的模樣。這么一想王大夫就難受起來了,手指頭的關節噼里啪啦又是一陣響。
最后的一個房間看完了,沙復明后退了一步,把推拉門關上了。王大夫知道,關鍵的時刻來到了,談話馬上就走入了正題。沙復明的語調是抒情的,意思是,老同學來助陣,他由衷地高興,由衷地歡迎。所談的內容卻是平等。王大夫懂沙復明的意思,雖說是老同學,他王大夫在這里和別人一樣,沒有任何的特殊一性一。王大夫干脆把話挑明了,輕聲說:“這個老板放心,我打工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既然王大夫把話都說到這兒,沙復明就一搓一了一搓一手,說:“那你們就去添置一點東西,生活必需品什么的,我馬上打電話到宿舍去,給你們清理床 位。”王大夫拍了拍沙復明的肩膀,沙復明也拍了拍王大夫的肩膀。沙復明提高了聲音,說:“沙宗琪推拿中心歡迎你們。”
王大夫側過腦袋,不解了。明明是“沙復明推拿中心”,沙復明為什么要說“沙宗琪推拿中呢?”
“是這樣,”沙復明解釋說,“這個店是我和張宗琪兩個人合資的。我一半,他一半,可不就是‘沙宗琪’了么。”
“張宗琪是誰?”
“我在上海認識的一朋友。”
“他現在在哪兒?”
“在休息廳呢。”
“我還沒去看望人家呢。”王大夫說。
“沒事。”沙復明說,“時間長著呢。什么人家我家的,我跟他一個人似的。——他在開會。”
王大夫仰起頭,做了一個“哦”的動作,卻沒有發出聲音來。心里頭似乎松動一些了。他拉了一下小孔的手,又立即放下了。原來沙復明的店是合資的。他也只是二分之一個老板。有一點可以肯定了,在上海,他并不比自己在深圳混得強。
送走王大夫和小孔,沙復明站在寒風里,仰著頭,“看”自己的門面。對這個門面,沙復明是不滿意的。嚴格地說,“沙宗琪盲人推拿”的市口并不好,勉強能夠擠進南京的二類地區。二十年前,這地方還是農田呢。但這年頭的城市不是別的,是一個熱衷于隆胸的女人,貪大,就喜歡把不是Rx房的地方變成Rx房。這一“隆”,好了,真的值錢了,水稻田和棉花地也成二類地區了。先干著吧,沙復明對自己說,等生意做好了,做大了,租金再高,再貴,他沙復明也要把他的旗艦店開到一類地區去。他要把他的店一直送到鼓樓或者新街口。
從打工的第一天起,沙復明就不是沖著“自食其力”而去的,他在為原始積累而努力。“自食其力”,這是一個多么荒謬、多么傲慢、多么自以為是的說法。可健全人就是對殘疾人這樣說的。在殘疾人的這一頭,他們對健全人還有一個稱呼,“正常人”。正常人其實是不正常的,無論是當了教師還是做了官員,他們永遠都會對殘疾人說,你們要“自食其力”。自我感覺好極了。就好像只有殘疾人才需要“自食其力”,而他們則不需要,他們都有現成的,只等著他們去動筷子;就好像殘疾就只要“自食其力”就行了,都沒餓死,都沒凍死,很了不起了。去你一媽一的“自食其力”。健全人永遠也不知道盲人的心臟會具有怎樣彪悍的馬力。
沙復明原始積累的進程卻慘不忍睹了。馬克思說,原始積累伴隨著罪惡。沙復明的原始積累沒有條件去伴隨罪惡,他夠不著。沙復明的原始積累所伴隨的是犧牲。他犧牲的是自己的健康。年紀輕輕的,沙復明就已經落下了十分嚴重的頸椎病和胃下垂了。他給多少頸椎病的患者做過理療?數不過來了。可他自己的頸椎卻成了一個嚴重的問題,暈起來的時候都想吐。每一次頭暈的時候沙復明的腦海里都想著一樣東西,錢。要錢干什么?不是為了該死的“自食其力”,是做“本”。他需要“本”。沙復明瘋狂地一愛一上了這個“本”。沙復明暈一次他的眼睛就亮一次,暈到后來,他終于“看到”了。他業已“看到”了生活的真相。這個真相是簡明的關系:不是你為別人生產,就是別人為你生產。就這么簡單。
如果不是先天一性一的失明,沙復明相信,他一個人就足以面對整個世界。他是一個讀書的好料子。這正是沙復明自視甚高的緣由。他會讀書。舉一個例子,在他們學習 中醫經脈和一穴一位的時候,在王大夫他們還在摸索心腧、肺腧、腎腧、天中、尾中和足三里的時候,沙復明卻他通過他的老師,到醫學院學習 西醫的解剖去了。他觸一摸一著一尸一體,通過一尸一體,通過骨骼、系統、器臟和肌肉,沙復明對人一體 一下子就有了一個結構一性一的把握。中醫是好的,但中醫有中醫的毛病,它的落腳點和歸結點都在哲學上,動不動就把人一體 就牽扯到天地宇宙和一陰一陽一五行上去。它是淺入的,卻深出,越走越深奧,越學越玄奧。西醫則不。它反了過來,每一個環節都能夠深一入一淺一出。西醫里的身一體有它的物質一性一和實證一性一,而不是玄思與冥想。一句話,解剖學更實用,見效更快。一個未來的推拿師,又是盲人,只要把一尸一體摸清楚,就一定能把活人擺一弄好。
沙復明學得很好,可是,和班里的另一位優等生王大夫比較起來,他們的風格不一樣了。王大夫同樣也學得很好,他知道將來自己要干什么,說白了,就是靠自己的身一體吃飯。王大夫就一直在健身。王大夫的課余的時間幾乎都泡在了健身房。為了將來能有一個好的臂力與指力,他臥推的重量達到了驚人的一百二十五公斤。王大夫的胳膊和女同學的大一腿一般粗,大拇指一摁就是入木三分的氣力。
沙復明卻從來不練基本功。沙復明堅信,手藝再好,終究是個手藝人。武功再高,終究是個勇士。沙復明要做的是將軍。花那么大的一精一力在健身房干什么呢?還不如學一點英語和日語呢。后來的事實證明,沙復明的“眼光”是長遠的,獨到的,戰略一性一的。剛剛到上海打工的時候,只要香水味——外賓——走進來,盲人們就害羞起來了,一個個都不情愿講話。沙復明的優勢在這個時候體現出來了。他用有限的英語或日語和他們打招呼。招呼一打,客人自然而然就是他的了。沒有人抱怨沙復明在搶生意。相反,同事們羨慕沙復明,崇敬的心思都有。沙復明的心眼活絡了,說外語的信心也上來了,他用結結巴巴的英語或日語就小費的問題和國際友人們展開了討論,其實就是討價還價。回到宿舍之后還翻譯給同事們聽。同事們一聽嚇壞了,這哪里是討價還價?簡直就是國際貿易。簡稱國貿。他們的嘴巴張開來了。沙復明玩大了。他的生意脫穎而出。忙起來的時候恨不得把自己的身一體來一個五馬分一尸一。
沙復明幾乎不要命了,沒日沒夜地做。他的指法并不出色。但是,老外哪里能懂什么指法?他們就知道肱二頭肌、肱三頭肌、胸大肌、背闊肌、斜方肌和腹直肌,不知道心腧、隔腧和天中,更不知道摁、壓、一揉一、一搓一、點、敲、剝。老外所感受到的是沙復明的口頭表達,他親和,機敏,博學,還有因為外語的簡陋而意想不到的幽默。隨便舉一個例子,老外看見沙復明穿得很單薄,問他冷不冷。沙復明說,不,我是一個不怕冷的男人。可是,他的英語是這樣表達的,“Iamahotman。”這句英語的意思是什么呢?是“我是一騷一貨”。老外們樂壞了,他們想不到這個盲人朋友是如此地風趣。沙復明的出現改變了許多客人對殘疾人的基本看法,甚至改變了許多國際友人對中國人的基本看法,“沙先生”是如此地健談、樂觀、open和humer。基于此,沙復明的客人都要提前兩三天預定,隨叫隨到是絕對不可能的。其實,預定的時間也用不了那么長,但是,沙復明就是有如此這般的排場和派頭。事情就是這樣,越是不好預定,客人就越是愿意等。沙復明的生意蒸蒸日上。到了后來,沙復明幾乎不在拉動內需這個問題上動腦經了,他的生意是清一色的國貿。許多國際友人都知道了,在民鳳路和四象路的一交一 界處,有一家推拿中心,在推拿中心里頭,有一個了不起的“DorctorSha”。他的手藝和談吐都“Fantastic”。
但是,隱患出現了。沙復明的生意很快就有了蕭條的跡象。似乎有那么一天,老外反過來和沙復明討價還價了。沙復明并不知道,這些恰恰都是沙復明的同事們教的。“你可以還價的”,沙復明的一個同事說對老外說,你可以“攔腰之后再攔一刀”。什么叫“攔腰之后再攔一刀”?老外側著腦袋,費思量了。語言是可以被阻隔的,然而,語言的表達欲一望什么樣的力量也不可阻擋。沙復明的另一位同事做起了示范。他摸一到了老外的腹部,另一只巴掌繃得筆直,做出“刀”得形狀,舉起來了。掌落刀落,老外的身一體“咔嚓”一下就被“攔”了一刀;老外驚魂未定,手起刀落,“咔嚓”,膝蓋的部位又被“攔”了一刀——老外實際上就只剩下一條毛一茸一茸的小腿了。老外望著自己的腳,毛一茸一茸的腳趾頭還能夠活蹦亂跳,明白了,他并沒有遇見義和一團一 。他們談論的是貿易——具有濃郁的中國特色——如何把“一”變成“四分之一”,甚至,八分之一,甚而至于,十六分之一。中國的數字表達太有趣了,像漢賦和唐詩一樣瑰麗。“Yeah——”,明白了。我的明白了。“太胖(棒)了,太——胖(棒)啦!”
沙復明的生意急轉直下。沙復明卻犯錯誤了。過于龐大和過于堅一硬的自尊妨礙了沙復明的判斷。和王大夫做股票一樣,沙復明沒有能夠做到見好就收。他想挽回他的“國際貿易”,用的卻是中國人的思維。他在想,我和老外的關系都這樣了,都“老朋友”了,他們“不好意思”隨便換人的吧。沙復明錯了。國際友人好意思。“不好意思”的反而是沙復明自己。后來的情形有意思了,沙復明一聽到英語和日語的就慚愧,他似乎是被拋棄了的。想躲。慚愧什么呢?想躲什么呢?沙復明也不知道。可沙復明就是慚愧,生意一落千丈。沙復明的健康偏偏在這樣的時候露出了它猙獰的面目。
沙復明的身一體做學生的時候其實就虧下了。為什么虧下了呢?是因為死讀書。盲人其實最不適合“死讀書”了。健全人再怎么用功,再怎么“夜以繼日”,再怎么“鑿壁偷光”,再怎么“焚膏繼晷”,終究還有一個白天與黑夜的區別。但是,這區別盲人沒有——他們在時間的外面。還有一點,健全人的眼睛在閱讀久了之后會出現疲勞,這疲勞在盲人的那一頭是不存在的,他們所依仗的是食指上的觸覺。——沙復明就“沒日沒夜”地“讀”了,他讀醫,讀文,讀史,讀藝,讀科學,讀經濟,讀上下五千年,讀縱橫八萬里。他必須讀。沙復明相信王之喚的那句話,“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這兩句詩誰不知道呢?可是,對沙復明來說,這不是詩。是哲學。是勵志。一本書就是一層樓。等他“爬”到一定的樓層,他沙復明就有了“千里目”:蕩胸生層云,決眥入歸鳥;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沙復明相信自己是可以“復明”的,一如父母所期盼的那樣。沙復明堅信,每個人一定還有一雙眼睛,在心中。他要通過一本又一本的書,把內心的眼睛“打開”來。沙復明在時間的外面,雄心萬丈。
他在讀。天從來就沒有亮過,反過來說,天從來就沒有黑過。
學生時代的沙復明究竟太年輕了。一般說來,盲人讀書都比較晚,沙復明和同等學歷的健全人比較起來,年紀其實已經不小了。但是,再“不小了”,終究還是年輕。年輕人有年輕人的特點,身一子骨吃得虧。今天虧一點,沒事,明天虧一點,沒事,后天再虧一點,還是沒事。老托爾斯泰說得好:身一體就應當是精神的一奴一隸!
頸椎在沙復明的身一體里面,胃也在沙復明的身一體里面。沙復明在一奴一役它們。每一天,沙復明都雄心勃勃地一奴一役他們。等沙復明意識到它們吃了大虧的時候,它們已不再是一奴一隸,相反,是貴族的小姐,是林黛玉。動不動就使小一性一子。不饒人了。
健康永遠是需要他人提醒的,比方說:“張三,你的氣色怎么這么差?哪兒不舒服了?”在這個問題上,盲人之間從來就沒有這樣的便利。鞋大鞋小,永遠只有自己知道。在沙復明的生意如火如荼的時候,沙復明的頸椎和胃已經很成問題了。沙復明忍著,什么也沒說。盲人的自尊心是雄渾的,骨子里瞧不起傾訴——傾訴下賤。它和要飯沒什么兩樣。沙復明的自尊心則更加巍峨,他可不情愿把自己的任何不舒服告訴任何一個人。退一步說,告訴了又有什么用?生意這樣好,這樣忙,錢不能不掙。一個月就是一萬多塊呢。一萬多塊,沙復明過去想都不敢想。沙復明原先有一個長遠的計劃,爭取在四十歲之前當上老板。現在看起來,沙復明的計劃過于長遠了,很有可能要大大地提前。為此,對病痛,沙復明選擇了忍。再忍忍,再忍一忍吧。只要開了店,自己也成了“資產階級”,會有人為自己“生產”健康、舒服和金錢的。頸椎,還有胃,反正也不是什么要命的部位。沙復明是半個醫生,他“有數”。說到底也就是不舒服而已。
從表面上說,是頸椎與胃和沙復明過不去,事實上,還是沙復明的職業和頸椎與胃過不去。單說胃,沙復明虧欠它實在是太多了。因為熬夜讀書的緣故,沙復明從學生時代就不吃早飯了。打工之后的情形則更嚴重,推拿師的工作主要在夜間,第二天的早上就格外地戀床 ,早飯往往就顧不上了。中飯又是在什么時候吃呢?沙復明自己作不了主,一切都取決于客人。客人在手上,你總不能去吃飯吧?另一種情況也是常見的,正吃著呢,客人來了,怎么辦呢?——最簡明的選擇則是快。說起吃飯的快,就不能不說沙復明吃飯的動作,在許許多多的時候,沙復明從來就不是“吃”,而是“喝”。他把飯菜攪拌在一起,再把湯澆進去,這一來干飯就成了稀飯,不著咀嚼,呼嚕,呼嚕,再呼嚕,嘴巴象征一性一地動幾動,完了,全在肚子里了。吃得快算不上本事,哪一個做推拿的吃得不快?關鍵是又多又快。不多不行,早飯已經省略了,而晚飯又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沙復明的每一天其實都靠這頓午飯墊底了,所以,要努力地、用功地“喝”。因為“喝”得太飽,太足,問題來了。一般來說,客人在午飯過后并不喜歡推拿,而是選擇足療,在足療的按、捏、推、一揉一當中,好好地補上一個午覺。可足療必須是坐著做的,一坐,沙復明的胃部就“頂”在了那里,撐得要吐。即使打一個飽嗝,也要將身一子直起來,脖子仰上去。——這是飽罪;餓罪也有,其實更不好受。要是回憶起來的話,沙復明經受得更多的主要還是餓罪。一般來說,每天的凌晨一點鐘過后,沙復明就萎頓了。年輕人有一個特點,人在萎頓的時候胃卻無比地精神。餓到一定的地步,胃就變得神經質,狠刀刀的,憑空伸出了五根手指頭。它們在胃的內部,不停地推,拉,一搓一,一揉一,指法一點也不必沙復明差。
沙復明的胃就是這樣一天天地壞掉的,后來就開始痛。沙復明沒有吃藥。鄭智化唱得好:
他說風雨中
這點痛算什么
擦干淚不要問
——為什么
鄭智化是殘疾人。為了勵志,他的旋律是進取的,豪邁的,有一溫一 情的一面,卻更有鏗鏘和無畏的一面。沙復明有理由相信,鄭智化是特地唱給他聽的。是啊,這點痛算什么?擦干淚不要問——為什么。其實沙復明也不需要擦干淚,他不會流淚。他瞧不起眼淚。
胃后來就不痛了,改成了疼。痛和疼有什么區別呢?從語義上說,似乎并沒有。沙復明想了想,區別好像又是有的。痛是一個面積,有它的散發一性一,是拓展的,很鈍,類似于推拿里的“一搓一”和“一揉一”。疼卻是一個點,是集中起來的,很銳利。它往深處去,越來越尖,是推拿里的“點”。到后來這疼又有了一個小小的變化,變成了“撕”。怎么會是“撕”的呢?胃里的兩只手又是從哪里來的?
推拿 -
【內容簡介】
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家畢飛宇經典長篇小說。
端方高中畢業,回到了王家莊。沉重得近乎殘酷的農活給了他第一個下馬威,青春期特有的一騷一動并沒有因為身一體的疲憊而消減,在收獲的季節,端方找到了他的愛情,地主的女兒三丫成了他生命中的第一個女人……轟轟烈烈的愛情之火很快被形形色一色的閑言碎語澆滅了。三丫選擇了死亡,被愛情拋棄的端方變成了一頭真正意義上的獨狼。知青出身的大隊女支書吳蔓玲是一個幾乎已沒有一性一別意識的政治動物,但是端方身上獨特的男人氣息,卻激發起了她內心蟄伏已久的女一性一情愫,她不可抑制地一愛一上了端方,此時的端方早已對愛情心如死灰,他只想利用吳蔓玲的權力達到參軍從而離開王家莊的目的……
【作者簡介】
畢飛宇,男,一九六四年生于江蘇興化。國家一級作家,江蘇省作協副主席。
主要作品有:《青衣》《玉米》《平原》《哺乳期的女人》等,曾獲第一屆、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第一屆中國小說學會獎,第二屆馮牧文學獎。
《推拿》獲得第八屆茅盾文學獎,首屆小說雙年獎、2008年新浪年度作家稱號、32家媒體2008年十佳圖書、《人民文學》2008年度優秀長篇小說獎、2008年《臺灣時報》開卷獎等。
【試讀:第一章】
麥子黃了,大地再也不像大地了,它得到了鼓舞,一精一氣神一下子提升上來了。在田壟與田壟之間,在村落與村落之間,在風車與風車、槐樹與槐樹之間,綿延不斷的麥田與六月的一陽一光一交一 相輝映,到處洋溢的都是刺眼的金光。太一陽一在天上,但六月的麥田更像太一陽一,密密匝匝的麥芒宛如千絲萬縷的一陽一光。一陽一光普照,大地一片燦爛,壯麗而又輝煌。這是蘇北的大地,沒有高的山,深的水,它平平整整,一望無際,同時也就一覽無余。麥田里沒有風,有的只是一陣又一陣的熱一浪一。熱一浪一有些香,這厚實的、寬闊的芬芳是泥土的召喚,該開鐮了。是的,麥子黃了,該開鐮了。
莊稼人望著金色的大地,張開嘴,瞇起眼睛,喜在心頭。再怎么說,麥子黃了也是一個振奮人心的場景。經過漫長的、同時又是青黃不接的守候之后,莊稼人聞到了新麥的香味,心里頭自然會長出麥芒來。別看麥子們長在地里,它們終究要變成莧子、饅頭、疙瘩或面條,放在家家戶戶的飯桌上,變成莊稼人的一日三餐,變成莊稼人的婚喪嫁娶,一句話,變成莊稼人的日子。是日子就不光是喜上心頭,還一定有與之相匹配的苦頭。說起苦,人們時常會想起一句老話:人生三樣苦,撐船、打鐵、磨豆腐。其實這句話不是莊稼人說的,想一想就不像。說這句話的一定是城里人,少說也是鎮子里的人。他們吃飽了肚子,站在柜臺旁邊或剃頭店的屋檐下面,少不了說一兩句牙疼的話。牙疼的話說白了也就是瞎話。和莊稼人的割麥子、插秧比較起來,撐船算什么,打鐵算什么,磨豆腐又算得了什么?麥子香在地里,可終究是在地里。它們不可能像跳蚤那樣,一蹦多高,碰巧又落到你們家的飯桌上。你得把它們割下來。你得經過你的手,一棵一棵地,把浩浩蕩蕩的麥子割下來。莊稼人一手薅住麥子,一手拿著鐮刀,他們的動作從右往左,一把,一把,又一把。等你把這個動作重復了十幾遍,你才能向前挪動一小步。人們常用一步一個腳印來夸獎一個人的踏實,對于割麥子的莊稼人來說,跨出去一步不知道要留下多少個腳印。這其實不要緊,莊稼人有的是耐心。但是,光有耐心沒有用,最要緊的,是你必須彎下你的腰。這一來就要了命了。用不了一個上午,你的腰就直不起來了。然而,這僅僅是一個開始。當你抬起頭來,沿著麥田的平面向遠方眺望的時候,無邊的金色跳蕩在你的面前,灼一熱的一陽一光燃一燒在你的面前,它們在召喚,它們還是無底的深淵。這哪里是勞作,這簡直就是受刑。一受就是十多天。但是,這個刑你不能不受,你自己心甘情愿。你不情愿你的日子就過不下去。莊稼人只能瞇著眼睛,張大了嘴巴,用胳膊支撐著膝蓋,吃力地直起腰來,喘上幾口氣,再彎下腰去。你不能歇。你一天都不能歇,一個早晨的懶覺都不能睡。每天凌晨四點,甚至是三點,你就得咬咬牙,拾掇起散了架的身一子骨,回到麥田,把昨天的刑具再揀起來,套回到自己的身上。并不是莊稼人賤,不知道體恤自己,不知道一愛一惜自己,不是的。莊稼人的日子其實早就被老天爺控制住了,這個老天爺就是“天時”。圣人孟老夫子都知道這個。他在幾千年前就坐著一輛破牛車,四處宣講“不誤農時”,說的就是這個意思。“農時”是什么?簡單地說就是太一陽一和土地的關系,它們有時候離得遠,有時候靠得近。到了近的時候,你就不能耽擱。你耽擱不起,太一陽一可不等你。麥收的季節你要是耽擱下來了,你就耽誤了插秧。耽擱了插秧,你的日子就只剩下一半了,過不下去的。所以,莊稼人偷懶了可不叫偷懶,而叫“不識時務”,很重的一句話了,說白了就是不會過日子。都說莊稼人勤快,誰勤快?誰他一媽一的想勤快?誰他一媽一的愿意勤快?都是叫老天爺一逼一的。說到底,莊稼人的日子都被“天時”掐好了生辰八字。天時就是你的命,天時就是你的運。為了搶得“天時”,收好了麥子,莊稼人一口氣都不能歇,馬上就要插秧。插秧就更苦了。你的腰必須彎得更深。你的身一子骨必須遭更大的罪。差不多就是上老虎凳了。所以說,一旦田里的麥子黃了,莊稼人望著浩瀚無邊的金色,心里頭其實復雜得很。喜歸喜,到底也還有怕。這種怕深入骨髓,同時又無處躲藏。你只能梗著脖子,迎頭而上。當然,誰也沒有把它掛在嘴唇上。莊稼人說不出“人生三樣苦,撐船打鐵磨豆腐”那樣漂亮的話來。說了也是白說。老虎凳在那兒,你必須自己走過去,爭先恐后地騎上它。
不怕的人有沒有?有。那就是一些后生。所謂愣頭青,所謂初生的牛犢。端方就是其中的一個。端方是利用忙假的假期回到王家莊的,其實還是一個高中生,眼見得就要畢業了。端方在中堡鎮念了兩年的高中,并沒有在書本上花太多的力氣,而是把更多的時光耗在了石鎖和石擔子上。端方話不多,看上去不太活絡,卻在中堡鎮結一交一 了一些鎮上的朋友,都是舞拳弄棒的內手。端方跟在他們的后頭,其實是沖著那些石鎖和石擔子去的。雖說身一子單薄,沒什么肉,但端方天生就有一副開闊的骨頭架子,關鍵是嘴潑,牙口壯,一頓飯能咽下七八個大饅頭。高中兩年,端方換了一個人,個子躥上來不說,塊頭也大了一號,敦敦實實的,是個魁梧穩健的大男將了,隨便一站就虎虎生風。端方帶著他一身的好肉和一身的好力氣回到了王家莊,同時帶回來的還有一床 被褥、一只木箱子和兩把鐮刀。端方是知道的,忙假一完,一眨眼就是畢業考試。考過試,掖好畢業證書,他就是王家莊的社員,一個正式的壯勞力了。
端方在鎮子上拼了命地練身一體有端方的理由。端方和父親的關系一直不對,有時候還動到手腳。端方得把力氣和體格先預備著,說不定哪一天就用得上。端方的父親不是親的,是他的繼父。端方是作為“油瓶”隨他的母親“拖”到王家莊的。那一年他剛剛十四歲。由于發育得晚,端方又瘦又蔫,基本上還是個秧子。在此之前他不僅不是王家莊的人,甚至都不是興化縣的人。他被他的母親寄養在大豐縣,白駒鎮,東潭村,他外婆的家里。那其實也不是端方的家。他的家應該在白駒鎮的西潭村,他生父的一尸一骨至今還沉睡在西潭村的泥土下面。端方寄養在外婆的家里,嘴上說是被外婆養著,真正養他的還是小舅舅。但是小舅舅成家了,小舅一媽一過門了,嘴上沒說什么,端方到底礙著人家的手腳。母親沈翠珍趕了一天的路,從王家莊來到了東潭村,領著端方四處磕頭。先是給活人磕,磕完了再給死人磕。端方木頭木腦的,從東潭村一直磕到西潭村,再從東潭村一直磕到興化縣的王家莊。端方一到王家莊就有爹了,姓王,王存糧。沈翠珍把端方領到王存糧的面前,叫他跪下,叫他喊爹。端方喊不出。跪在地上,不開口,不起來。最后還是王存糧的大女兒紅粉把端方從地上拽起來了。紅粉剛剛從地里回來,放下鋤頭,解一開頭上的紅格子方巾,對端方說:“這是我弟弟吧,起來,起來吧。”端方第一次在王家莊開口喊人既不是喊爹,也不是喊一媽一,而是喊了紅粉“姐姐”。母親沈翠珍聽在耳朵里,心里頭涌上了無邊的失望。
繼父王存糧其實是個不壞的男人,對沈翠珍好,沒有什么說不出口的壞毛病。就是有一樣,嗓子大,出手快。最要命的是,他管不住自己的手。王存糧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別人頂他的嘴,你要是頂嘴了,他的巴掌就跟你的回音似的,立即反彈過來了。有一次王存糧的巴掌終于摑到沈翠珍的臉上,端方正在廚房里燒火。他聽到了天井里脆亮的耳光,他同時還聽到了母親的失聲尖一叫。端方走出來,繞著道一逼一近了他的繼父,突然撲上去,一口咬住了王存糧的手腕。甲魚一樣,怎么甩都脫不開手。王存糧拽著端方,在天井里頭四處找牛鞭。端方瞅準了機會,松開嘴,跑回了廚房。他從鍋堂里一抽一出燒火鉗,紅彤彤的,幾近透明。端方提著通紅的燒火鉗,對著繼父的屁一股就要戳。翠珍高叫了一聲“端方”,聲嘶力竭。端方立住了腳。翠珍指著天井里的井口,大聲說:“兒,你要再上去一步,你一媽一就下去!”端方拿著燒火鉗,就那么喘著氣,定定地望著他的繼父。王存糧直起身一子,把流血的傷口送到嘴邊,一舔一了兩口,出去了。沈翠珍看見端方對著燒火鉗吐了一口唾沫。燒火鉗“嗞”了一聲,唾沫沒了,只在燒火鉗上留下一個白色的斑點。翠珍走到端方的跟前,想一抽一他。鼻子卻突然一陣酸。她看到了兒子的這份心了。端方到底不是她帶大的,這么多年不在身邊,多少有些生分。當媽媽的總歸虧欠了他。這是心里的疙瘩,成了病。現在看起來親骨肉就是親骨肉,就算打斷了骨頭,到底連著筋。孩子大了,得了這孩子的濟了。翠珍望著她的大兒子,淚水在眼眶里打漂,突然就是一聲號啕。翠珍一把奪過端方手里的燒火鉗,沖兒子說:“你拉屎把膽子拉掉了哇?啊?!”
端方終于在王家莊有了自己的家了。可這個家很特別,有相當復雜的錯綜。一個姐姐,紅粉,是繼父原先的女兒。兩個弟弟,大弟弟端正,隨母親的改嫁“拖”過來的“小油瓶”;小一弟一弟網子,翠珍嫁過來之后和王存糧生的。比較下來,端方的處境有點四面不靠,是長一江一 里的一泡尿,有他并不多,沒他也不少。不過剛進了家門不久,端方就看出一個不好的苗頭來了,那就是母親有她的忌諱,怕紅粉。紅粉利落,和她死去的一娘一一樣,說話脆,辦事脆,做任何事情都有去無回,當然也就有頭無尾,一把下去,三下五除二,扯著藤又拽著瓜。紅粉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她的一性一子叫人拿不準,沒有一個恒定的分寸。好起來什么都好,甚至有點過分,但壞得突然。一旦壞起來,具有無可比擬的爆發一性一,具有大面積的殺傷力。只要她的瘋勁上來了,什么都礙她的手腳,連板凳的四條腿都不能放過。看準了這一條,母親的忌諱實際上也就成了端方的忌諱,端方盡可能不招惹她。端方其實并不懼怕紅粉,但是,為了母親,端方還是讓著,咽得下去。好在紅粉對待端方還算不錯,她的冤家是沈翠珍,又不是端方,犯不著了。在人多的地方,紅粉反過來還會念著端方的好。她就是要讓別人聽聽,她紅粉并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和沈翠珍處不來,完全是那個當后一媽一的不是東西。
端方來到王家莊什么都沒有學會,卻學會了一樣,那就是不說話。給端方的嘴巴貼上封條的不是別人,恰恰是端方的母親。只要家里發生了什么意外,沈翠珍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給端方遞眼色:少說話,不關你的事。沈翠珍這樣做有沈翠珍的理由,端方沒爹沒一娘一這么多年,好不容易安穩下來,不能再讓他委屈。少說話總是好的。端方就不說。但是端方不說話的意思卻和母親的不一樣,端方還是為了母親好。母親和紅粉不對勁,這是明擺著的。哪一個做女兒的能和后一媽一貼心貼肺呢?端方要是太向著自己的親一媽一,紅粉的那一頭肯定就不好交代。和紅粉處不好,到頭來受夾板氣的只能是自己的母親。可是,端方不說話并沒有討到什么好。王存糧就非常不喜歡端方的這一點。天地良心,王存糧這個后爹做得不錯了,明里、暗里都沒有什么偏心。可你這個小東西怎么就那么不知好歹,一天到晚一陰一著一張臉,什么話都不說,沖著誰來的呢?王存糧恨就恨他這一點,你小東西偏著自己的母親,咬人,提著燒火鉗子沖過來,沒事。你小子有種,有血一性一。可你不能三棍子、六棍子、九棍子都打不出一個悶屁來。就好像他這個當后爹的不是人,怎么虐一待了你這個孩子了。這是哪里說的呢。別的遠了,不說它。就說前年,上高中這件事,王存糧真是耗盡了心思,就算是親爹也不一定做得比他好。依照王存糧的意思,端方究竟不是他親生的,當初不讓他讀初中,臉面上說不過去。現在初中都念下來了,算是對得住他了,就是他的死鬼老子站在王存糧的跟前,他王存糧也抬得起頭來。紅粉七歲就死了一娘一,只念到初小,也就是小學的三年級,這么多年著實是不容易。出嫁也就是近兩年的事了。能給紅粉置多少陪嫁,先不說,喜酒總要給她辦幾桌,這樣也算是給女兒一個一交一 待,給她死去的親一娘一一個體面。端正還在念書,網子也還在念書,端方再念高中,光靠自己和翠珍的四只手,無論如何是供不起了。但是翠珍在這個問題上死了心眼,一定要讓端方上。她把“敵敵畏”放在馬桶的蓋子上,只要王存糧不松口,她的嘴就要對著瓶口仰脖子。她做得出。這個女人哪里都好,屋里屋外都沒什么可以挑剔,就是有一樣,喜歡把事情往絕路上做,動不動就會把事情弄到死活上去。就好像她生得比劉一胡一 蘭還要偉大,死得比劉一胡一 蘭更加光榮。真是犯不著。王存糧的第一個老婆是病死的,自己差不多賠進去半條命。娶了第二個,居然是一個喜歡尋死覓活的祖宗。你說怎么弄。不能死第二個,不能。可錢呢?王存糧只能黑下臉來一抽一網子的屁一股。網子是他的親兒子,他打得。王存糧把他拉過來,使勁地一抽一,下手特別地重。他就是要用這種古怪的方式做給沈翠珍看。但是王存糧忽視了一點,網子是他王存糧的種,可同時也是她沈翠珍的肉。沈翠珍把網子搶過來,摟在懷里,拿起剪刀就要戳自己的喉嚨。要不是王存糧眼睛快、手快,翠珍已經下土了。存糧心一軟,答應了,讓端方讀高中。嘴上說不出,心底里對這個做補房的女人還是畏懼。那就依了她吧。王存糧好事做到底,親自把端方送到了鎮上。不過王存糧把話留給了端方,他在中堡中學的一操一場上對端方說:“你就在這兒天天喝西北風,我看你兩年以后能拉出什么來。”端方什么也沒有說,不聲不響地從繼父的手上接過網兜,轉身走了。王存糧望著端方尖削的背影,心里實在有些古怪,很累,很背氣,又委屈又冤枉,只能在肚子里罵一聲:“個狗日的。”也不知道到底是罵誰。端方帶著被褥、木箱和鐮刀回到了王家莊,已經是傍晚。這是一個無比晴朗的黃昏,西天上燒著晚霞,一片絢爛。天很低,晚霞仿佛擱在大地上,嫩一嫩的夕一陽一像一個蛋黃,嬌氣得很,一惹它,它就要散。端方回到家,家里沒有人,端方放下自己的家當,從被窩里取出兩把鐮刀。這是他在中堡鎮新買的。端方扒掉褂子,蹲在天井里,給兩把鐮刀開刃。他把兩把鐮刀的刀刃磨得跟紅粉姐的口齒一樣,一副說一不二的樣子。用大拇指試了試它的鋒芒,刀刃響了,像動人的吟唱。
第二天端方起了個大早,不知道是幾點鐘,反正天還沒有亮。母親已經起來了,預先做好了早飯。早飯不是粥,而是干飯,用糯米煮成的干飯。過于奢侈了。端方以為這是母親專門為他預備的,其實不是。割麥子是一個耗人的苦活,喝粥肯定不行,幾泡尿就沒了,只有干飯才頂得住。但是,到了麥收的光景,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沒大米了。會過日子的人家總要在過年的時候留下一些糯米,到了這個時候再拿出來,所謂好鋼要用在刀刃上。等麥子一出地,日子自然就接上了。每年都一個樣。只不過端方以前還小,起得沒這么早,不知道罷了。糯米飯上桌了,父親、母親、紅粉、端方在飯桌的四邊坐下來,對著一盞小油燈,四張嘴不停地叭嘰。端方就著咸菜,一口氣扒下去兩大碗。對著小油燈打了兩個很響的飽嗝。端方抹了抹嘴,拴上草鞋,從母親的手上接過一只小瓦罐,是剛剛燒好的開水。端方一手提著瓦罐,一手一操一起鐮刀,跟在父親的后頭,紅粉跟在端方的后頭,母親則跟在紅粉的后頭。父親開門,外面黑咕隆咚的,上工去了。
原生產隊的勞力們一起匯聚在隊長家的后門口,大伙兒悶不吭聲,一起往田里走。野外還有一絲寒氣,關鍵是露水太重,到處都濕一漉一漉的。村子里的雞叫開始熱鬧了,此起彼伏。天也放亮了,來到麥田的時候東邊已經吐白,有了幾絲絲的紅,是那種隨時都會噴一發的樣子。沒有人說話,誰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勞作的,反正就這么開始了。端方把手里的鐮刀放在手心里轉了兩圈,第一個跳進麥田,有點爭先恐后的意思。鐮刀在端方的手里很輕,端方有力氣,在中堡鎮的時候,他能把一百九十斤的石擔子舉過頭頂,一把小小的鐮刀算得了什么。大概一頓飯的功夫,太一陽一晃了兩下,跳出來了。鮮一嫩的太一陽一就像鐵匠砧子上燒得透明的鐵塊,在鐵錘的敲擊下,所有的光芒都噴薄而出。大地說亮就亮。端方在麥田里一馬當先。已經把他的繼父甩出去一大截子了。端方存心了。他要讓繼父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一個光會吃不會拉的軟蛋一子。端方的動作開始還有點生澀,后來好了,越來越利索,有了機械的、可以無窮反復的流暢,想停都停不下來。因為利索,他的豪情迸發出來了,脫掉了褂子,一把摜在了地上。背脊上全是汗。初升的太一陽一照亮了端方的背脊,他的背脊油光閃亮,中間凹下去一道很深的溝,這是年輕的背脊,肌肉發達的背脊,開闊,厚實,線條分明——到了腰腹那兒,十分有力地收了進去。王存糧的手腳卻是悠閑的,并不忙,利用喘氣的功夫,輕描淡寫地瞟了一眼前面的端方,心里頭嘆了一口氣。你這個冒失鬼,這哪里是干活,簡直就是屙屎,硬的都頂在了前頭。割麥子哪里能這樣?它是個耐力活,得悠著點兒,哪能把一身的力氣都壓在最前頭?莊稼人最要緊的事情是把自己的身一子骨泡在汗水里,用鹽腌過了,腌成咸肉,這才硬掙,這才有嚼頭。鮮肉有什么用?軟塌塌的只配燒豆腐。你一身的細皮嫩一肉,還敢打沖鋒,還敢打赤膊,作死!割麥子是能打赤膊的么?那么多的麥芒戳在身上,不癢死你,不疼死你!王存糧原打算提醒端方一兩句,看他一騷一得厲害,不說他了。不讓他吃足了苦頭,他永遠不知道鮮肉是怎樣變成咸肉的。將來結了婚他就知道了,做任何事情都跟和婆一娘一上床 差不多,一上來就用蠻,軟得格外快。怎么說遠路沒輕擔的呢。不說他,年輕人的耳朵反正也塞不進別人的舌頭。由他去。由著他孟一浪一。到了明年的這個光景,他就沒這么一騷一了,他吃饅頭的時候就知道第一口往哪里咬了。——你胳膊粗,胳膊粗有什么用?胳膊粗,去殺豬,胳膊細,做會計。
午飯是在田埂上吃的,是面疙瘩。正午時分太一陽一已經掛在頭頂了,格外地有勁道,在端方的皮膚上綻開了麥芒,開始撩一撥人了,癢得出奇,刺戳戳地往肉里鉆。端方的皮膚像是被人扒了,翻了過來,鼓起了粗一大的毛孔,紅紅的,指甲一抓就疼,太一陽一一烤也疼。要是有個地方能夠避一避毒辣的太一陽一就好了。但是,莊稼人是無處躲藏的,有本事你變成一條蚯蚓。端方的難受還有另外的一個方面,那就是腰。端方有力氣,就是小一腰那一把有些不做主了,酸得厲害,脹得厲害。彎著難受,直起來也難受,坐下來還是難受。端方拖過一只麥把,墊在腰弓底下,躺上去,舒坦了。只是一會兒,更難受了。一定是剛才吃得太飽,腰部放松下來了,肚子又撐得吃不消,只能再站起來,坐臥不安了。王存糧只吃了一個半飽,把剩下來的那一半放在田埂上,點起了旱煙鍋。端方就在他的不遠處,在那里折騰,王存糧不看。王存糧守著瓦罐,叼著旱煙鍋,瞇起了眼睛。額頭上掛著汗珠子,喝一口,一抽一一口,一抽一一口,再喝一口,什么也不想,像在享福了。香煙真是個好東西,很深地吸下去,再很長地呼出來,還哼嘰一聲,所有的累都隨著那口氣嘆出去了。對抽煙的人來說,解饞只是其次,最主要的作用是歇口氣。這一點不抽煙的人是體會不出來的。有煙叼在嘴邊,吧嗒吧嗒的,慢慢地,就歇過來了。要不然,總有一件事情沒做,心里頭空了一塊,沒有盼頭,人就不踏實。存糧遠遠地望著端方,如果是兄弟,他興許就把旱煙鍋遞到端方的手上去了。但端方畢竟是他的兒子,王存糧不能。說到底煙還是個壞東西,吸進去,再呼出來,錢就變成了煙。端方要是想吸煙,等成了親、分了家再說。上高中都供他了,吸煙不能再供。沒這么一個說法。
割麥的時候沈翠珍和端方隔得比較遠。一般來說,只要沒有特殊情況,端方都和母親離得比較遠,話也少。端方對所有的人都客客氣氣的,但是,對母親卻不,口氣相當地沖。再順當的話都要橫著從嘴里拽出來。還特別地簡潔。“知道了。”“別啰嗦了。”“煩不煩?”諸如此類。說話就這么回事,一簡潔就成了棍棒,呼一呼生風的。唉,男孩子就這么回事,一到了歲數就學會給母親抖威風了。怎么說女兒好的呢,等她自己做了一媽一,疼兒女的時候就知道疼一娘一了,女兒就成了媽媽的小棉襖。男孩子胳膊粗了,大一腿粗了,嗓子粗了,心也必然跟著粗。全一樣。細想想,多多少少有些怨。端方要是個女兒就好了。她沈翠珍這輩子沒生出女兒,沒那個福了。要是端方是個女的,紅粉一定不敢這樣囂張。女兒家別的本事沒有,可哪一張嘴巴不是機關槍?
到了下午端方的手上起了許多泡,開始是水泡,后來居然成了血泡。端方練了兩年的石鎖、石擔子,滿巴掌的硬繭,沒想到掌心那一把還是扛不住。到了這個時候端方才發現自己失算了,不該用新買的鐮刀。新鐮刀的把手總是不如舊的那么養手,糙得很。晌午過后端方再也不能像上午那樣生猛,節奏也慢了。端方想停下來,躺到田埂上好好歇歇,一回頭看見了自己的父親。王存糧就在后頭,都快攆上來了。看著他慢,其實一點也不慢。王存糧的臉上沒有表情,看不出子丑寅卯。端方心一橫,把鐮刀握得格外地緊。端方最后的這一把力氣一直支撐到天黑,幸虧天黑了,要不然端方實在使不出一絲力氣了,而端方的血泡也破了,才一天的功夫,巴掌全爛了。
吃晚飯端方用的是左手,他只能用左手拿筷子。右手疼得厲害,能看得見里面的肉。端方一直把他的右手藏在桌子底下,他不想放到桌面上來,不能在王存糧的面前丟一了這個臉。這一切都沒有逃過母親的眼睛。這一次沈翠珍倒沒有心疼端方。她也割了一天的麥子,腰也快斷了,回到家里還是要上鍋下廚。誰讓你是莊稼人的呢?莊稼人就必須從這些地方挺過來。你一個男將,遲早要親歷這一遭。
這一夜 端方不是在睡覺,其實是死了。他連澡都沒有洗,身一子還沒來得及躺下來,腦袋還沒來得及找到枕頭,就已經睡著了。如同一塊石頭沉到了井底。時間也極短,一會兒,屁大的功夫,堂屋里又有動靜了。這就是說,新的一天又開始了。端方想翻個身,動不了。掙扎著動了一下,動到哪里疼到哪里,整個人像一個炸了箍的水桶,散了板了。端方想起床 ,就是起不來。這時候繼父在天井里干咳了一聲,端方聽得出,這是催他了。端方對自己說,再睡一分鐘,就一分鐘,一分鐘也是好的。
但王存糧已經是第二次咳嗽了,必須起床 了。重新回到麥田的端方不再是昨天的端方,身上的肉都銹了,像泡在了醋缸里。關鍵是,心里的氣泄一了。端方出門之前帶了一塊長長的布條,上工的路上已經在手上纏了幾道,手上的疼倒是好些了。但是端方忽略了一個最要緊的細節,昨天晚上偷懶,忘了磨刀了。“磨刀不誤砍柴工”,真的是至理名言哪。刀很鈍,要了端方的命。大清早的麥子到底不同于平時,平時在太一陽一底下,麥秸稈被太一陽一曬得酥一酥的,嘎嘣脆,一刀子下去就見了分曉。這會兒露水重,麥秸稈特別地澀,有了不可思議的韌一性一,相當纏人了。昨天清晨端方正在興頭上,力氣足,沒有留意,所以不覺得。現在好了,刀子鈍了,手掌破了,身一子銹了,端方就格外地勉強。但人到了勉強的光景難免要發驢。端方使足了力氣,“呼嚕”一下,猛地一拽,鐮刀的刀尖卻被什么東西卡住了,一拔,才發現是從自己的小腿上拔下來的。一股暖流涌一向了腳背。端方沒有喊,放下刀,連忙去捂。血這個東西哪里捂得住,像泥鰍,嗞溜一下就從你的手指縫里溜走了。疼在這個時候上來了,一上來就很猛,有些扛不住,端方只能不停地哈氣。不遠處的王大貴聽到了動靜,他走過來,拉過端方的手,全是濕的,放下來捻了捻指頭,很滑。知道了,是血。大貴在迷蒙的晨光里大聲喊道:“存糧,存糧!”
大貴和存糧把端方背到合作醫療,天已經大亮了。赤腳醫生王興隆剛剛起床 。興隆用雙氧水把端方的傷口洗了,雙氧水一碰到傷口立即泛起了蓬勃的泡沫,像螃蟹吐氣那樣。血還沒有止住,不聲不響地往外汩。興隆睡眼惺忪,拿著鑷子,手指頭還翹在那兒,看上去有點像巧手女人。興隆慢騰騰地評價端方的傷勢,說:“蠻大的,蠻深的,要拿針線了。”王存糧說:“礙著骨頭沒有?”興隆說:“沒有。傷口蠻大的,蠻深的。”端方很急促地說:“先用酒一精一消消毒。”興隆說:“放屁。你以為只是擦破一點皮?這么深的傷口,怎么能用酒一精一,還不疼死你。”端方有些固執,說:“用酒一精一消消毒,好得快。”興隆點酒一精一爐子去了,他要煮針線。利用這樣的空隙端方解下了手上的繃帶,取過酒一精一藥棉,把所有的藥棉全部倒在手掌上,對準傷口用力一握,酒一精一被擠出來了,滴在了傷口上。端方弓起腰,倒吸了一口涼氣,拼了命地張大嘴巴。小腿的傷口上著火了,火燒火燎。端方沒有看見火苗,但是,烈火熊熊。
興隆給端方拿了六針。一打上繃帶端方就回到麥田去了。小腿上的繃帶十分地招眼,在一陽一光的照耀下放射一出耀眼鮮艷的白光,有些刺目,中間還留下一大攤的紅。端方一回到田埂上就一操一起了鐮刀,他要爭分奪秒。王存糧甕聲甕氣地說:“行了。”端方沒有理會,繼續往麥田里走。王存糧把他的嗓門提高了一號,說:“你能!就你能!”端方聽出來了,這是勸他了。便不再堅持,退回到田埂,閉上眼睛躺下了身一子。端方注意到這會兒太一陽一有兩個,都在他的身上。一個在他的眼皮子上,另一個則在他的小腿上,疼痛就是這個太一陽一的光芒,光芒四射,光芒萬丈。
雖說疼,但端方倒頭就睡。一覺醒來的時候又開午飯了,一大堆的男將們和女將們都靠在了田埂邊,休息了。大伙兒鬧哄哄的,都在喊腰酸,喊腿疼,一個個齜牙咧嘴,于是開始扯咸淡,說說笑笑。這是勞作當中最快樂的時刻,當然,是短暫的。因為來之不易,所以格外珍貴。男將們和女將們的身一子閑了下來,嘴巴卻開始忙活了。說著說著就離了譜,其實也沒有離譜,那其實是他們必然的一個話題。扯到男一女上去了,扯到xx子上去了,扯到褲襠里去了,扯到床 上去了。他們的身一子好像不再酸疼了,越說越精神,越說越抖擻。他們是有經驗的,只要堅持下去,高xdx潮一定就在不遠的未來,在等候他們呢。他們一邊吃,一邊說,他一句,你一句,像嘴巴與嘴巴的一交一 一配,進進出出的,流暢得很,快活得很。田埂上發出了狂歡的一浪一笑,也許還有那么一點點的下流。床 上的事真是喜人,做起來是一樂,說起來又是一樂,簡單而又引人入勝,最能夠成為田間或地頭的暴料。廣禮家的是此中的高手,她是四個孩子的一媽一,一個牙都不缺,滿嘴的牙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舌頭,好端端的話能被她說得一絲不掛,挺著xx子又撅一著屁一股,一頓飯的功夫就能夠兒孫滿堂。廣禮家的還是個麻利人,端著飯碗,扒得快,嚼得快,伸長了脖子,咽得更快。丟下飯碗,廣禮家的開始拿隊長開心。在桂香的嘴里,隊長就是三月里的一條公貓,再不就是三月里的一只公狗,聲嘶力竭的不說,還上跳下跳,就好像隊長“辦事”的時候她桂香就站在床 邊,全聽見了,全看見了。隊長沉著得很,并不慌張,嘴巴自然是不吃素了,反過來拿廣禮家的開心。隊長把廣禮家的身板子說得嘎嗞嘎嗞響,把廣禮家的身一子骨說得特別地一騷一。說完了廣禮家的,隊長總結說:“女人哪,就這樣,厲害。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站著吸風,坐著吸土。廣禮家的,風和土都讓你弄走了,你不簡單呢你!”大伙兒一陣狂笑。廣禮家的被別人笑話過了,并不生氣,并不著急,慢悠悠地站起來了,走了。繞了一個大圈子,繞到了隊長的身后,趁隊長不備,從身后扳倒了隊長。廣禮家的一定先用眼睛和女將們聯絡過了,建立了臨時的、秘密的統一戰線。所以就有了統一的意志和統一的行動。統一戰線具有無堅不摧的力量,可以說無往而不勝。四五個女將一起撲上去,拽住隊長的手腳,給了隊長一個五馬分一尸一。隊長嘴硬,嬉皮笑臉地,繼續討她們的便宜:“你們別這樣,別起哄,一個一個的,我和你們一個一個的。”隊長的話引起了一陣尖一叫,他的話把輕松的、快樂的公憤給激發出來了。民憤極大。女將們的潑辣勁上來了,瘋野起來了,一浪一了。她們嘯聚在隊長的身邊,呼嚕一下就把隊長的長褲子扒了,呼嚕一下又把隊長的短褲子扒了。隊長現眼了。襠里的東西哪里見過這么大的世面,沒有,它耷一拉著,歪頭歪腦,可以說無地自容。廣禮家的尖聲叫道:“快來看蘑菇啊!來看隊長的野蘑菇!”隊長急了,無奈胳膊腿都被女將們拽在手心,身一子都懸空了,動不得,又捂不住。隊長的蘑菇軟塌塌的,嘴上卻加倍地硬。廣禮家的拿起一根麥穗,撩一撥隊長。什么樣的蘑菇能經得起麥穗的開導?除非你是木頭,除非你是鐵打的。麥穗上頭有麥芒呢。沒幾下,隊長的蘑菇來了人來瘋,生氣了,也可以說高興了,硬一硬地越來越粗,越來越長,一副愣頭愣腦的樣子,同時又是一副酩酊大醉的樣子。真是缺心眼。隊長拿它一點辦法也沒有,它不聽話,隊長硬是做不了它的主。隊長這個同志真的很有意思,蘑菇軟的時候嘴硬,現在好了,蘑菇硬了,嘴軟一了。開始求饒。晚了。到了這樣的光景誰還肯聽他的?女將們笑岔了,隊長被她們丟在了地上,不管他了。男將們也笑岔了,一個勁地咳嗽,滿臉都憋得通紅。沒有一個男將上去幫隊長的忙。這樣的忙不好幫。說到底哪一個男將沒有被女將們捉弄過?誰也不幫誰。誰也不敢。誰要是幫了誰就得光屁一股賣蘑菇。雖說這樣的事實經常發生,但每一次都新鮮,都笑人,都快樂,都解乏。不過鬧歸鬧,笑歸笑,世世代代的莊稼人守著這樣一個規矩,這樣的玩笑只局限于生過孩子的男一女。還有一點就更重要了,女將們動男將們不要緊,再出格都不要緊。但男將不可以動女將的手,絕對不可以。男將動女將的手,那就是吃豆腐,很下作了,不作興。下作的事情男將門不能做。祖祖輩輩都是這樣一個不成文的規矩。
女將們開著天大的玩笑,那些沒有出閣的黃花閨女們就在不遠處,隔了七八丈,并沒有回避。其實她們還是回避了。她們不看一眼。眼前的一切和她們沒有一絲一縷的關系。雖說她們的耳朵都知道不遠處發生了什么,但是,聽而不聞,就等于什么事都沒有發生了。依然是一臉的莊重,還有一臉的緊張。她們當然是聽見了。但聽見了不要緊,誰能證明你聽見了?主要是不能弄出聽見了的樣子,尤其是,不能弄出聽懂了的樣子。聽懂了就是你不對了。所以,一般來說,閨女們再害羞也不會站起身來走開,一走開反而說明你聽懂了,反而把自己繞進去了。你怎么能懂呢?很不光彩、很不正經了。閨女們心平氣和地圍在一起,該說什么還是說什么。只不過都低著頭,誰也不看別人的臉。其實是不敢看。她們的臉都紅了,是那種沒頭沒腦的漲紅,我也紅,你也紅。大家都不看對方,也就避免了尷尬。是集體的心照不宣。為什么閨女們到了出嫁的時候在一些細節上都能夠無師自通?都是在勞作的間歇聽來的。早就懂了。等她們過了門,下過崽,一奶一過孩子,她們就有權利和她們的前輩一樣摻和進去了。說到底,這也不是什么大的學問,不就是褲襠里頭的那個東西,不就是褲襠里頭的那么回事么。
端方躺在田埂上,一言不發。他從麥田里拔下了一株野豌豆,把豌豆放到了嘴里,嚼碎了,咽進了肚子,再用豌豆的豆殼做了一只小小的口哨,放在嘴里,慢悠悠地吹起了小調調。雖說端方也是個男將,終究沒有成親,也不好摻和什么。沒有結婚的童一男子在這樣的時候如果不曉得持重,將來找媳婦就會出問題。端方側過頭去看了幾眼,又把眼睛閉上了。好在這會兒小腿上的疼松動多了,可以忍了。女將們的笑鬧都在他的耳朵里,她們無比地快樂,終于討了一個天大的便宜,快活得發瘋。這樣的笑鬧端方見多了。莊稼人就這樣,一輩子就
做兩件事,第一,種莊稼,第二,收莊稼。莊稼人要不給自己找一點樂子,誰還會把樂子送到你的家門口,從門縫里硬塞一進去?所以,要靠自己。端方想,用不了幾天,自己也就這樣了,除了種莊稼,收莊稼,也就是拿自己的褲襠給別人開開心,要不就是拿別人的褲襠給自己開開心,只能這樣了。小學五年有什么念頭?初中兩年有什么念頭?高中兩年又有什么念頭?還不如一開始就趴在這塊泥土上。端方躺著,嘴里頭吹著小調調,心底里卻對背脊底下的泥土突然產生了一絲的恐懼。還有恨。泥土,它不是別的,說到底它就是泥土,沒心沒肺,把你的一生一世都摁在上頭,直到你最后也變成了一塊泥土。端方突然聽見隊長大聲說話了,隊長氣呼一呼地說:“上工了上工了,一媽一拉個巴子的,一操一,上工!”說笑的聲音頓時安靜下來,隊長說話的口氣帶了很大的冤屈,氣息一收一收的,想必在系褲帶子。慰問演出到此結束。憑空而來的安靜對端方似乎是一個意外的打擊,端方想,看起來我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端方的心里涌上來一陣沮喪,一股沒有由頭的絕望襲上了心頭,酸楚了。嘴里的口哨也停了下來。端方沒有睜開眼睛,突然聽見父親的一聲干咳。父親又是一聲干咳。端方一個激靈,想起來了,該干活了。端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上工吧,上工。
【試讀:第二章】
忙假結束的時候金色的大地不再是金色的了,它換了一副面孔,變成了平整嶄新的綠。麥子一棵也沒有了,它們被莊稼人一把一把地割下來,一顆一顆地脫粒下來,曬干了,一交一 給了國家。莊稼人不知道“國家”在哪里,“國家”是什么。但是他們知道,“國家”是一個存在,一個指定的、很大的,無所不在的、卻又是與生俱來的存在。這個存在是什么樣子呢?莊稼人就想像不出來了。它帶有傳說與口頭傳播的神秘色彩,也就是說,它是在嘴里,至少,是在部分人的嘴里。但是有一點莊稼人是可以肯定的,“國家”是一個終點,是麥子、
稻谷、黃豆、菜籽、棉花和玉米的終點。糧食運到哪里,那個地方就是國家。相對于王家莊來說,公社就是國家;而相對于公社來說,縣委又成了國家。總之,“國家”既是絕對的,又是相對的。它是由距離構成的,同時又包含了一種遞進的關系,也就是“上面”和“下面”的關系。“國家”在上面,在期待。它不僅期待麥子,它同樣期待著大米。所以,麥收之后,莊稼人把原先的金燦燦變成了現在的綠油油。就在同一塊土地上,莊稼人又用自己的雙手把秧苗一棵一棵地插下去,到了夏至的前后,中稻差不多插完了,而梅雨季節也就來臨了。十分準時。從表面上看,這只是一種巧合,其實不是。是莊稼人在千百年的勞作當中總結出來的,是莊稼人的選擇,暗含一著一代又一代莊稼人的大智慧。在莊稼人一代又一代的勞作中,他們懂得了天,同樣也懂得了地。就在天與地的關系中間,莊稼人求得了生存。通過他們的智慧,天與地變得像左臂和右膀一般協調,磨豆腐一樣,硬是把日子給磨出來了。當然,是給“國家”磨豆腐。
還是在麥收的時候沈翠珍就多了一份心思。做母親的就這樣,總有無窮無盡的心思。了去了一樣,又添上了一樣,滔一滔一不一絕的永遠是兒女心腸。沈翠珍的心思當然是端方了。要說兩年前,她最大的心思是看到端方念到高中,為什么要這樣死心眼呢?有緣故的,這是她必須完成的任務。端方的生父是一個高中畢業生,他在咽氣之前給翠珍留下了一句話,讓他的兩個孩子念完高中。這是他的遺言。一般來說,遺言就是命令,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遺言永遠是一把雙刃的劍,對說的人來說無比地鋒利,對聽的人來說同樣無比地鋒利。這么多年來,沈翠珍的日子其實就是從這把劍的劍刃上走過來的。端正還小,先不去說他。端方反正是讀完高中了,這里頭就有了無限的寬慰。沈翠珍望著麥田里的端方,心里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沈翠珍遠遠地打量著端方,走神了,眼眶里憑空就是一陣濕潤。沈翠珍不是傷心,而是高興,是那種很徹底、很松一軟的高興。端方到底高中畢業了。他的塊頭那么大,比他死去的老子還高出去半個腦袋,完全可以說,她這個母親功德圓滿了。等閑下來,王存糧不在家,沈翠珍一定要買上幾刀紙,到河邊上好好哭幾聲。這么一想沈翠珍的心里有了力氣,手上也有了力氣。但是,沈翠珍突然明白過來了,端方大了,這等于說,轉眼又到了成家立業的時候了。這么一想沈翠珍的手又軟一了。新的心思來了。是的,該給他說一門親事了。看起來端方這一頭的心思還沒有完,還得熬。路還遠著呢,日子還長著呢。
從插完秧算起,到一陽一歷的八月八號(或七號)立秋,這一段日子是莊稼人的“讓檔期”。所謂“讓檔期”,說白了就是春忙和秋忙之間的空當。莊稼人可以利用這段日子喘口氣,好積蓄一些體力,對付接下來的秋收。因為是夏季,莊稼人便把這些日子稱作“歇夏”。但“歇夏”并不意味著莊稼人真的就“歇”下來了,不是的。一般來說,媒婆們會利用這一段空閑的日子四處走動,幫年輕的男一女們說說親,替他們牽上線、搭好橋,好讓他們在冬閑的日子里相親、下聘禮。所以說,歇夏雖然是清閑的日子,對于年輕的男一女們來說,反而手忙腳亂,成了心動的時刻。當然,那些職業一性一的媒婆在四九年之后就已經給掃除干凈了。她們不干活,就靠一張嘴,生拉硬配,吃了男一方的好處,再吃女方的好處,無疑是剝削,屬于寄生的階級。舊社會有一個說法,把她們叫做“小人行”,是三百六十行里頭的一樣,好歹也是一只飯碗。新社會打倒了所有的寄生蟲,職業一性一的媒婆自行消亡了。然而,這并不等于說媒婆就沒有了,相反,多了出來,人人都可以做。那些干部的娘子,那些鄉村女教師,她們用不著下地干活,手腳閑下來了,所有的勤快都集中到了嘴上。除了家長里短,少不了做媒。當然,這只是一般的情況。事實上,許多到了歲數的女人們私下里都有做媒的愿望,都有那么一點隱秘而又怪異的激一情。就喜歡給人家“配”。她們對著小伙子瞅幾眼,心活絡了;再對著大姑娘瞅幾眼,心又踏實了,——覺得他們合適。于是乎,逮著男一方拼了命地說女方的好處,再逮著女方不要命地說男一方的長處。成不成都無所謂的。要是成了,那是她們的功勞。討一杯喜酒還在其次,關鍵是有了成功的范例,自然有了信譽,等于為下一次說媒開了一個好頭。不成也沒關系,男一方一條線,女方一條線,依然在那兒,再往別處說。另外的一路情況也有,那就是男一方和女方已經眉來眼去了一段日子,私下里都親過嘴了,甚至躲在草垛或麥田里把壞事都做了——所謂“壞事”,說白了也就是“好事”。只不過女人們習慣于往“壞”處說,而男將們呢,則統統往“好”的地方說。不管是“壞事”也好,“好事”也好,有一樣,這種事不做則罷,一做就上癮,越做越想做,恨不得早飯一吃天就黑,天黑了之后就上床 。姑娘的肚子里有了貨,怎么辦呢?相互抱怨,手足無措了,找一個體面的人幫他們撮合一下吧。這樣的媒婆最好做了,吃一頓現成的飯,喝一杯現成的酒,完一事了。這樣的媒婆還最容易得到巴結。你要是不巴結,那就是你不仁。你不仁她就不義。嘴巴一掉過頭來她就成了機關槍,嘟嘟一梭子,把你的丑事全抖落出來,你的臉用褲衩子遮擋都來不及。
沈翠珍閑來無事的時候腦子里全是村里的姑娘,讓她們在腦子里排隊,一個一個地放在心眼里篩。好姑娘有沒有?有。但是沈翠珍還是覺得她們不配。不是這里缺斤,就是那里少兩,總歸是不如意。倒不是做母親的心高氣傲,像端方這樣的小伙,除了她翠珍,誰還能生得出第二個來?擺在那兒呢。你要是不相信你自己睜開眼睛慢慢地看。說起給兒子挑媳婦,那可是一點也馬虎不得。第一要對得住兒子,第二要對得住她這個婆婆。要不然,過了門,麻煩在后頭。前面的日子又是麥收又是插秧,翠珍一直沒能騰出手來,現在好了,歇夏了,有了空閑,沈翠珍開始了她的張羅。這一天的下午翠珍提著醬油瓶出去打醬油,繞了一圈,走到了大隊會計王有高的屋后。翠珍渴望能碰見大辮子。大辮子是大隊會計的娘子,四十多歲的人了,還像小姑娘一樣留著一條大辮子,一直拖到小一腰那兒。到了夏天,大辮子一偷懶頭上就有點餿。那些多嘴的女人就會對大辮子說:“大辮子,這么大的歲數了,拖上那么一條大尾巴,煩不煩哪,你焐躁不焐躁?”大辮子總要這樣回答:“他不肯唉。”口氣里頭很無奈了。所謂“他”,就是他的男將,大隊會計王有高。“他不肯唉”,這里頭隱藏著外人難以猜測的私密。王有高在做房一事的時候喜歡拽著老婆的長辮子,把它繞在自己的手腕上,手上用勁了,身一子才使得出力氣。這完全是一個十三不靠的怪毛病,可他就是喜歡這一口。大辮子的頭發被男將拽在胳膊上,很疼,十分想叫。但是不能夠,只好忍住。偶爾叫一聲,反而特別地亢一奮,有了別樣的味道,是說不出來的好。大女兒出生之后,大辮子剪過一回辮子,是新式的短發,運動頭,英姿颯爽了。大辮子自以為很時髦,沒想到她的新式發型對大隊會計卻是意外的一擊,王有高在床 上蔫了。很生氣,到了關鍵的時刻光知道咬人。大辮子從此知道了,長辮子剪不得,重新開始蓄。說起來大辮子從心底里頭感謝自己的長辮子,是自己的長辮子幫她“拿住”了自己的男將。有一陣子有高迷上了賭,偷偷摸一摸一愛一上了推牌九。大辮子知道了,不說什么,突然把男將從牌桌上拖下來,一直拖到自己的家,一直拖到床 頭邊,拿起剪刀就架到腦后,說:“你再賭我就薅干凈,我讓你天天和尼姑睡。”有高軟一了,說:“就是玩玩,看看自己的手氣,哪里是真的賭。”大辮子看見男將的模樣心里有數了,心里頭得了寸,嘴上就進了尺,說:“玩玩也不許。手癢了我拿刷子替你刷。”有高說:“不許就不許,不玩就是了。舞刀弄槍做什么。”大辮子兇歸兇,對待男將,有了自己的心得,把床 上的事情打點好了,別的都好商量。大辮子有大辮子的智慧,明白了一個道理,千萬不能讓男人在床 上發了毛。所謂男將們耳根子軟,怕老婆,懼內,都是假的,說到底是男將們在床 上貪。一個大男將,如果床 上不貪,再好的女人也拿不住他。天仙都沒用。就是這么一個理。
沈翠珍提著醬油瓶,拐了三四個彎,來到了大辮子家的家門口,隔著天井的院墻,聽到了縫紉機的咕嚕聲。知道大辮子在家了。翠珍在門口喊:“大辮子!”大辮子從洋機上下來,看見沈翠珍已經進門了。沈翠珍把醬油瓶立在天井里的地磚上,扶穩了,說:“大辮子,家里有幾件破衣裳,我也懶得拿針,有空你幫幫忙吧。”大辮子堆上笑,說:“拿來噻。”沈翠珍說:“我可沒錢給你,回頭我叫三小給你拿幾個雞蛋。”大辮子說:“沒得事啊,拿來噻。”這么招呼過了,沈翠珍在堂屋里坐穩了,坐直了,就在大辮子的對面。放眼把大辮子的家里考察了一遍,直夸大辮子“能”,家里拾掇得眉清目秀。大辮子聽出來了,沈翠珍不像是來補衣裳,是有事央求于她。無緣無故的,她奉承自己做什么?那就不用客氣了。大辮子說:“早上都忘了燒水了,也沒得水給你喝。”翠珍說不渴,一雙眼睛又開始研究起大辮子的洋機了,心里頭想,怎么開口呢。翠珍夸了幾句洋機“真好”,突然說:“天哪,要是哪一個姑娘跟我們家端方要洋機做聘禮,我可怎么置得起啊。”大辮子是一個一精一細的女人,卻誤會了,以為端方看上了她們家的大女兒,自己家有洋機,自然就不會要這份彩禮了。大辮子說:“你慌什么?端方不是才畢業嘛。”翠珍說:“大辮子,不小啦。我們家的形勢你又不是不曉得,端方念書晚,虛二十的人啦。”大辮子一聽更有數了。心里頭篤定了,嘴上卻加倍地模糊,說:“真快哈。真是的哈。”翠珍忙說:“是的呢,屎頭子都一逼一到屁一股眼了哇。”聽到翠珍這樣說,大辮子不敢再捉迷藏了,屎頭子都一逼一到屁一股眼了,下一步必然是搶茅坑了。大辮子決定立即把話挑到明處。大辮子說:“妹一子,不是我不給你面子,我家那丫頭你可不曉得,給她老子慣得不像樣子,你說說看,瘋得還有個人樣?”沈翠珍怔了半天,明白過來了,大辮子她弄岔了。雖說自尊心受了傷害,沈翠珍反過來卻拿眼睛抱怨起大辮子來了,說:“大辮子,就我,哪里有膽量動那分心思,好像我韭菜大麥都分不清了。就算五根指頭長得一樣齊,端方也配不上做你大辮子的女婿。”沈翠珍欠過上身,拍了拍大辮子的膝蓋,小聲說:“你嘴巴會說,人又體面,我是請你張羅張羅,有合適的,一胡一 亂幫我們尋一個。”大辮子明白了。這個枝杈岔遠了,都岔到樹顛的喜鵲窩上去了,不好意思了,連忙說:“翠珍你真是,兔子嘴,一開口就豁。端方多好的小伙,王家莊找不出第二個——姑娘家又不瞎。你不用愁,包在大辮子的身上了。”沈翠珍合不攏嘴了,自顧自,笑了。只要聽到有人夸端方的好,簡直就是夸自己,滿嘴的冰糖化開來了,一直流淌到心窩子。沈翠珍不停地抿嘴,就是抿不上,嗓子也小了,很客氣地謙虛了,說:“端方一般。就這個樣子。一般般。”這么說著大辮子已經站起身來,沈翠珍的心里也踏實了。沈翠珍來到門口,回頭對大辮子說:“大辮子,我就厚臉皮了,賴在你身上了。”大辮子說:“再坐坐噻,水都沒喝。”沈翠珍依然笑瞇瞇的,還是說不渴,彎下腰去拿醬油瓶。心里想,就你那個女兒,又饞又懶,內心世界就不好。除了老子當大隊會計,還有什么?你大辮子還不肯,想得起來的。不要說我們家端方,就連我都看不上。你想得起來的你。沈翠珍私下里在替端方忙活,端方卻不知情,悠閑得很。其實端方的悠閑是假的,說郁悶也許更恰當一些。他的心里有事,相當地嚴重,是單相思了。前些日子農活太忙,端方顧不上,現在好了,閑下來了,一個女孩子的面龐就開始在端方的腦海里來回地晃悠了。是一個中堡鎮的姑娘,端方的高中同學,趙潔。端方和趙潔同學了兩年,其實也沒什么,端方卻總是牽掛她,牽掛她閃亮的眉眼,還有她閃亮的笑。別的就再也沒有什么了。要是細說起來的話,在中堡中學,男一女之間要想鬧出一些什么,還真的不可能,為什么呢?中堡中學有一個十分優良的傳統,男生和女生從來不說話,更不用說有什么來往了。誰也沒有要求,誰也沒有規定,但每個人一進校就很自覺,維護和保持了這樣的一個傳統。所以說,校風特別的好,從來不出事。最出格的舉動也只有一樣,就是深夜里男同學為女同學毫無保留地遺一精一。這個好辦,洗一洗就干凈了。沒想到臨近畢業,不知道是誰出了一個主意,買來了硬面的筆記本,請同學們相互留言。雖說只有三四天的功夫了,但男一女生的界限一下子打破了,一個個都像是喝了雞血,興奮得不知道怎樣才好。端方沒有買筆記本,越發地苦悶了。她相信趙潔是不會為他寫些什么的。她那么驕傲,兩年里頭都沒有好好看端方一眼。每一次和端方對視,趙潔都要把高傲的下巴挪開去,想起來就叫人傷心。其實端方心里頭有數,對趙潔,他是高攀不上的。除了夢一遺,他實在也想不出什么有效的辦法來了。
春雷一聲震天響。最后一個下午,趙潔居然把她的筆記本遞到端方的面前來了,就在學校的黑板報的旁邊。端方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近乎癡呆了。趙潔的這一頭卻落落大方。端方的心思她當然知道,一個女孩子家,再笨,對小伙子的目光都有足夠的演算能力,更何況趙潔根本也不笨。趙潔一路走到端方的跟前,連臉上的笑容都預備好了,說:“老同學,我等著你呢。”端方的魂都不在身上了。愣了半天,明白了趙潔的意圖,接過筆,對著筆尖哈了一口,在手掌心上試了試筆,很流暢。但是端方的流暢到此為止。他的腦子被什么東西堵死了,不知道該寫什么。筆還沒有動,心里頭早有了千言萬語。說千言萬語并不確切,最恰當的狀況應該叫千頭萬緒。端方寫了一個“趙潔”,寫得太工整,呆頭呆腦,不好,撕了,重新寫了一遍,過于潦草,更不好,又撕了。端方的字是端方最為驕傲的地方,歷來拿得出手。端方正要寫第三遍,不幸的事情發生了。他撕掉的那兩頁剛好連著校長和主任的題字。這邊撕了,那一邊自然要脫落下來。趙潔看著地上的兩頁紙,很有涵養地說:“沒事。”心里已經不高興了。端方看在眼里,側過臉,鼻尖正對著墻報上一幅巨大的標語。標語是黑色的,上面用巨大的刷子寫了六個黑體的大字:“翻案不得人心”,后面是三個巨大的驚嘆號。那是清明節之后毛一澤一東主席批判一鄧一 小一平的時候所說的話。端方看見三個驚嘆號變成了三把鋤頭,砸向了自己。咚!咚!咚!剛剛出現的一點點小小的希望就這么被砸碎了。他把筆記本還給趙潔,痛心疾首。說:“我一輩子對不起你。”。驢頭不對馬嘴了。
事實上,端方給趙潔的畢業留言其實并沒有完成,趙潔沒有再提,端方自然不好再說什么。就這么畢業了。實在是遺憾了。直到返回到王家莊,端方一直都在想,如果不是撕了兩頁,端方會在“趙潔”的下面寫什么呢?端方想不出。這是最叫端方傷懷的地方。端方的心思實在不能用一兩句話說清楚。但是,再說不清楚,在她的筆記本上留下一絲一縷的痕跡也好哇。哪怕就留下一個簽名,好歹是個想頭,回首往事的時候也有個落腳的地方。端方沒有。這個機會永遠也不會有了。這么一想端方不只是對不起趙潔,在自己的這一邊,有了不可挽回的遺憾。端方的遺憾是一支箭,對著端方的心,穿了過去。想起來就是一個洞。
會寫什么呢?這個下午端方蹲在大槐樹的底下,問樹根旁邊的螞蟻。螞蟻什么也沒有說,卻越聚越多,越聚越擠,越聚越黑。端方的心思很快就從趙潔的身上轉移到螞蟻的這邊來了。它們把樹根當成了廣場,在廣場上,它們萬頭攢動——似乎得到了什么緊急通知,集中起來了,組織起來了,正在舉行一場規模浩大的游行。天這么熱,它們忙什么呢,一副群情激憤的樣子?它們很積極,很投入,很亢一奮,究竟是為了什么?天熱得近乎瘋狂,但更瘋狂的還是螞蟻。它們并沒有統一的目標,卻依照固定的線路,排好了隊,一部分從左向右沖,另一部分則從右往左沖,你踩著我,我踩著你,呼嘯而去,又呼嘯而來。端方終于看得膩味了,看了看四周,沒人,當即從褲襠里掏出家伙,對準螞蟻的大軍呼啦一下尿了下去。螞蟻窩炸開了,一小撮拼了命地逃,更多的即刻就陷入了汪洋大海。這是真正的汪洋大海,寬闊,無邊,深邃。端方瞄準了那些逃跑的螞蟻,跟蹤追擊,窮追不舍,它們逃到哪里驚濤駭一浪一就翻卷到哪里。端方肌膚無傷,一眨眼的功夫就痛痛快快地打了一場漂亮的殲滅戰。完了,端方看了一眼,抬腿走人。
往哪里去呢?是個問題了。這么熱的中午,莊稼人一般都躲在家中,村子里反而空蕩了,連一個扯扯閑話的人都找不到。端方在大太一陽一的底下,一精一力充沛,卻又百無聊賴,只能趿拉著拖鞋,開始晃蕩。巷子里的地面都已經被太一陽一曬得松動了,面粉一樣的土灰浮在路面上。端方的拖鞋像兩只馬蹄,一腳下去就塵土飛揚。這個有趣了。端方干脆赤了腳,提著拖鞋在巷子里狂奔。巷子太短了,端方就開始折返,來回了四五趟,巷子里的塵土彌漫起來,像經歷了千軍萬馬,有了大場面的跡象。端方對自己的行為相當滿意,一頭的汗,是有所成就的喜悅。沒想到三丫的母親孔素貞突然在這個時候出現了。孔素貞挎著籃子,望著端方,笑瞇瞇地說:“端方,你蠻會玩的嘛!”端方怔了一下,回過臉來望著孔素貞,滿臉都羞得通紅,再看看地上,遍地都是歪歪扭扭的腳印。是端方的腳印。孔素貞微笑著走開了,巷子里又一次空了。寥落了。端方再也沒有了興致。望著地上的身影,粗一粗短短的,像一個怪物。一陽一光在洶涌,飛流直下,卻又萬籟俱寂。這是標準的盛夏的中午,寂靜得像額頭上的汗。端方噓了一口氣,瞇起眼睛看了一眼巷子的盡頭,巷子的盡頭是一座水泥橋。水泥板被正午的一陽一光燒著了,燃起了白色的熱焰。端方無處可去,就在太一陽一底下用腳拇指寫字,是“趙潔”,還有一個冒號。最終卻抹去了。回過頭,晃來晃去,晃到了合作醫療。
赤腳醫生王興隆倒是在。他這個赤腳醫生反而沒有赤腳,非常地自在,正蹲在地上洗刷鹽水瓶。興隆剛剛睡過一場午覺,左邊的半張臉上還清晰地印有草席的紋路。看見端方來了,興隆蠻高興的樣子,抿著嘴笑了,笑起來腮幫子的兩側還有一對幸福的酒窩。他瞄了一眼端方腿上的傷,已經結了一層紫色的痂。看起來不會再有什么問題了。興隆甩甩手上的水,打開了柜子,拿出一只鹽水瓶,遞到端方的面前。端方不知道興隆讓他喝注射一液做什么,沒有接。興隆的臉色鬼得很,拔掉鹽水瓶的橡膠塞,一串白色的泡沫立即從瓶口噴一涌一出來了。興隆說:“喝一口。”端方丟掉拖鞋,接過來了,卻是汽水。這太意外了。端方笑著說:“你怎么會有汽水?”興隆自豪地說:“自己做的。”興隆補充說:“其實很簡單的。先把水燒開,等它涼了,放好檸檬酸,再配上蘇打,就行了。簡單得很。”端方拿著鹽水瓶,慢慢地喝,說:“從哪兒學來的?”興隆說:“部隊上。”興隆慢言慢語地說:“在部隊上做衛生員,看病沒有學會,放槍也沒有學會,做汽水倒學會了。”端方一邊喝,一邊聽,突然打了一個嗝。興隆說:“聽我說端方,晃蕩什么?當兵去!就你這條件,怎么說也能弄一支步槍玩玩,混好了還能弄一把手槍玩玩。”端方還沒有來得及回話,卻從隔壁聽到了動靜,是口琴的聲音。端方說:“誰呀?”施興隆沒好氣地回答說:“還能是誰?混世魔王。”端方知道了,是南京的知青,提著鹽水瓶就打算過去聊聊。興隆追上來,壓低了聲音關照說:“喝完了!喝完了你再過去。”知青的宿舍原先是一個大倉庫,最多的時候住過七八個男知青,熱鬧過一陣子。可眼下只剩下混世魔王一個了。混世魔王躺在地上,地上是一張草席。混世魔王的腦袋枕在胳膊上,而左腿正蹺在右腿上。渾身上下就一條褲衩。閉著眼睛,一只手拿著口琴,有一搭沒一搭地吹,一刻兒有氣,一刻兒無力。端方走進來,因為赤著腳,所以沒有一點動靜。混世魔王閉著眼,口琴還在嘴邊上拉鋸,心里頭卻在抒情,臉上的樣子無限地陶醉,眉頭還一挑一挑的。端方也不打攪他,在他的對面躺下來了。腦袋枕在胳膊上,左腿蹺在右腿上,一只腳在半空中晃。又聽了一會兒,口琴的聲音停下來了,混世魔王坐起了身一子,一把推開端方的腳,說:“我說呢,怎么這么臭。”端方說:“你的腳也臭。”
混世魔王的口音一點都沒有變,聽上去還是一口南京腔。蠻好聽的。端方對著混世魔王瞅了半天,總覺得他的臉上有哪里不對。到底看出來了,是嘴巴。他的嘴角對稱地鼓出來一塊,想來是繭子,一天到晚讓口琴磨的。端方和混世魔王就那么坐著,想說點什么,可是也說不出什么來。大倉庫里靜悄悄的,在炎熱的中午反而像深夜,是一陽一光燦爛的下半夜,靜得像一個夢。墻角慢慢爬出來幾只老鼠,它們賊頭賊腦,到處嗅,每一個細小的動作里都包含了前進與逃跑的雙重預備。端方和混世魔王面帶微笑,望著地上的老鼠,像看電一影 。老鼠們
三五成群,膽子越來越大,都走到端方的腳趾邊上來了,尖細的鼻頭還對著端方的臭腳丫嗅了幾下,十分地失望。端方惡作劇了,突然學了一聲貓叫。老鼠們都“彈”了起來,在倉庫里亂竄,最后,卻又像子彈那樣準確無誤地擊中了墻角的洞一穴一。電一影 散場了。正午的時光夜深人靜。
動靜來了。透過大倉庫的門,端方看見大太一陽一下面晃來了五六個身影,十分地耀眼。是佩全、大路、國樂和紅旗他們。佩全是他們的老大,這一點從他們走路的樣子和次序上就可以看出來了。同樣還可以看出來的還有一點,大路和國樂是佩全最得力的干將,屬于出生入死的角色。說起佩全,那可是太著名了,端方一來到王家莊就聽說了這個偉大的祖宗。他有一個光輝的事跡,聽說,那還是佩全讀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王家莊召開批斗會,牛鬼蛇神在高高的主席臺上站了長長的一溜子。顧先生也夾在里頭。顧先生是誰呢?一個下放的右派,所以不姓王,那會兒在學校里頭代課。批斗會開得好好的,大伙兒正高呼著口號,佩全一個人悄悄走上了主席臺。小東西撲到顧先生的面前,拔一出菜刀,對著顧先生的腦袋就是一下子。顧先生腦袋上的血不是流一出來的,而是噴了出去。顧先生眼睛眨巴了幾下,一頭栽下了主席臺。要不是佩全的力氣小,顧先生的腦袋起碼要被他削掉大半個。為了什么?就因為顧先生在課堂上得罪他了。山呼海嘯的批斗會被佩全的這一刀砍得死氣沉沉,一點聲音都沒有。顧先生好不容易撿回了一條命,死活不肯到學校里去,直到今天還在王家莊放鴨子。偶爾遇上佩全,顧先生都要低下腦袋,蛇一樣繞開去。佩全的那一刀給王家莊留下了心驚肉跳的記憶,所有的人都怕了他。村子里的老人們懷著無限遺憾的口氣嘆息說,佩全生錯了時候,要是早生三十年,佩全絕對是一個抗日的英雄,是狼牙山上的六壯士。家長們一再關照自己的孩子,對佩全一定要好一點,對佩全不好那就不好了。事實也正是這樣,誰要是得罪了佩全,那就不只是得罪了佩全,而是得罪了大路、國樂,某種意義上說,得罪了整個王家莊。用不著佩全出面,你家的雞就會飛,你家的狗就會跳。端方當年不是沒有巴結過佩全,巴結過的,巴結不上。原因也不復雜,端方不姓王。不姓王是不可以的。佩全發話了,“除非你跟我姓。”所以端方一直躲著他。游離在王家莊的外面。骨子里是怕。佩全進門了,大路和國樂進門了,紅旗他們進門了。每個人都光著背脊,光著膀子,肩膀上掛著一條濕一漉一漉的毛巾。比較下來紅旗反倒特別了,他沒有打赤膊,周周正正地穿著一件襯衫,兩邊的肩膀上對稱地扛著兩塊補丁,針腳卻相當地整齊,相當地細密,一看就知道他的母親孔素貞是個講究的人。紅旗穿著襯衣,舉止里自然就少了一分剽悍。雖說他在這一伙人里頭年紀最大,可一眼就看出來了,紅旗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個小跟班,屬于嘍羅的角色。他們走進了大倉庫,卻堵在門口,只有佩全一個人走到了端方的跟前。佩全用他的腳尖一捅一了一捅一端方的屁一股,端方仰起頭,望著佩全的臉。佩全說:“聽說你有力氣啊?”端方不停地眨巴眼睛,回過頭來看了國樂一眼,想起來了。昨天下午閑得無聊,在剃頭店里頭和國樂扳了一回手腕。這也是鄉下的年輕人常玩的游戲。國樂輸了,沒想到佩全卻當了真。
端方說:“哪兒,是國樂讓我呢。”
紅旗走進里屋,拿了一張凳子,放在了佩全的身邊。佩全蹲下來,什么也不說,把他的胳膊架在了凳子上。他要扳手腕。
端方笑笑,說:“算了,這么大熱的天。”
佩全卻不想“算了”,他的胳膊就那么架著,在等。這時候紅旗從佩全的肩膀上取下濕毛巾,疊起來,墊在了佩全的胳膊底下。端方想走,回過頭來看了看門口,知道走不掉的。一操一他一奶一奶一的,沒想到扳了一回手腕還扳出了這樣的麻煩。端方不想惹麻煩,想服個軟。端方是知道的,佩全這個人其實沒別的,就喜歡別人服軟,你服了,就太平了。端方看了紅旗一眼,又看了大路一眼,他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端方剛想說些什么,國樂卻笑了。還不好好地笑,就在嘴角那兒。端方不喜歡這樣的笑,轉過身,伸出胳膊,一交一 上手了。佩全的確有力氣,搶得又快,一下子占了上風。可端方穩住了。這一穩端方的信心上來了,他知道佩全使出了全力,心里頭反而有了底。他已經稱出佩全的斤兩了。端方吸了一口氣,重新把胳膊拉回到正中央的位置。兩個人的胳膊保持在起始的位置,就那么僵著。端方想,將來要是有什么好歹,至少在力氣上不會吃他的虧。兩個人犟了一兩分鐘的功夫。端方的臉上很漲,而佩全的臉已經紫了。端方知道,只要再使一把力氣,就一定能把佩全摁下去。一定的。端方沒有。端方要的就是這樣。沒想到佩全在這個時候卻使起了損招,他把他的指甲摳到端方的肉里去了。端方的血出來了,紅紅的,在往下淌。端方望著自己的血,心里頭樂了。用揚眉吐氣去形容都不為過。一個人想起來使損招,原因只有一個,他知道自己不行了。在心氣上就輸了。端方把佩全的手握得格外地緊,不撒手。他要讓佩全先放棄。他不放棄,端方就陪他,一直陪到第二天的天亮。血還在流,順著端方的胳膊,一直流到了板凳上。最后還是混世魔王說話了,混世魔王說:“算啦。算啦。一比一。算啦!”佩全松開了,端方也松開了。兩個人的手上全是對方的手印。佩全說:“你還可以。”是在夸端方了。端方笑笑,不語。抬起胳膊,送到嘴邊去,伸出舌頭把手背上的血一舔一干凈。
緊張化開了,接下來就有了熱鬧。他們開始東扯西拉。七嘴八舌之后,話題慢慢扯到了吃。這是必然的。主題終于出現了,話題終于集中起來了。這就是民一主 集中制的好處。民一主 集中制有一個十分天然的次序,先民一主 ,然后再集中。而集中起來的就不單單是話題,還包括說話的人,也就是把一個話題集中在某一個人的嘴上。現在,端方和佩全他們都安靜下來了,只剩下混世魔王一個人在說。他不再是閑聊,而成了關于“吃”的回顧與展望,類似于形勢報告。混世魔王在作報告。空蕩蕩的倉庫里有了特殊的氣氛。惟一缺少的只是麥克風的
回聲。混世魔王的報告著重論述了南京的冰棒。冰棒共有四種,淺綠色的,是香蕉口味,橘紅色當然是橘子口味了,咖啡色的呢,卻不是咖啡的口味,而是赤豆。它們四分錢一根,雖說比五分錢一根的一奶一油冰棒還便宜一分錢,口味卻不差,也許還要好,一口下去嘴巴里立即就是天寒地凍,能嚇舌頭一大跳。
嚴格地說來,混世魔王的報告并不是回顧過去與展望未來。作為一個南京人,他實在也沒有吃過什么,無非就是冰棒,再不就是臭豆腐。臭豆腐有什么好回顧的呢?沒有什么展望的潛力。但是,這不要緊。說穿了,回顧過去和展望未來就是編故事,他考驗的不是你的經驗,而是你的想像力,還有膽量。越是有想像力,越是有膽量,故事就越是一精一彩、神奇。有時候,越是無中生有,越是接近虛無,故事才越是有意義,同時,才越是真實。神奇與虛無意味著過去的輝煌,同時也意味著未來更加引人入勝。說的人解饞,聽的人更解饞。這是雙向的滋補,是共同的愿望。混世魔王一邊咽,一邊說。端方他們一邊咽,一邊聽。吃,是多么的美好,多么令人憧憬,多么可望而不可及。真正迷人的恰恰是可望而不可及,甚至是不可望又不可及。還有什么比吃不到的滋味更好吃、更解饞的呢。這正好印證了王家莊的一句老話:“龍肉最鮮,唐僧肉最香。”
平原 -
【內容簡介】
《玉米》是畢飛宇具里程牌意義的代表作,小說通過玉米、玉秀、玉秧三姐妹不同的性格命運、人生故事,為我們呈現了姐妹之間,以及她們與周遭、與時代之間普遍而又奇特的關系。
守望《玉米》
李敬澤
2001年4月,畢飛宇發表了《玉米》。從那時起,在文學界,人們頻繁地提起“玉米”:“看‘玉米’了嗎?”“你覺得‘玉米’怎么樣?”局外人聽來,好像人人家里種著一片地,地里長著玉米。
十幾年前,莫言寫出了《紅高粱》,因為這題目和這小說,“高粱”這種貧賤的作物煥發出神奇的光芒。從此,提起這個詞,我們會想起刺目的血、妖冶的綠,想起豐饒而殘忍的大地。
——漢語之美、漢語之深厚和微妙,就在這一個一個的詞,它被念出來,然后余音不絕,因為詩人和小說家們把層層疊疊的經驗、夢想和激情寫進了這個詞里。
“玉米”也是貧賤的作物。在北方和南方,在平原和山地,玉米構成了鄉土中國的基本景觀,它太普通,太常見,提起玉米也許只會引出某種關于日常生活的記憶:它曾是我們童年時代的主要食物。但畢飛宇把這個詞給了一個女人,他讓“玉米”有了身體,美好的、但傷痕累累的身體;他還寫了“玉秀”和“玉秧”,那是將要成熟的玉米和正在成長的玉米。從此,在“玉米”這個詞里、在玉米的汁液中就流動著三個女人的眼淚和血和星光般的夢。
《玉米》、《玉秀》、《玉秧》,畢飛宇是一篇一篇寫的。我估計,他原本只是想寫《玉米》,后形成這樣一本書可能并非他的初衷。但也許就在寫《玉米》的過程中,他“發現”了玉秀和玉秧,這兩個女孩子站在玉米身后,被光彩奪目的姐姐遮蔽著。畢飛宇察覺到她們身上存在著某種可能性——小說中的人和生活中的人一樣,每個足夠活躍的靈魂都有一種沖動:要展開自己的故事,要從別人的故事里沖出去,開辟自己的天地。
三個人,三個女人,她們生長于田野,她們都夢想遠方。但通向遠方的路崎嶇、艱險,三姐妹中玉秧走得遠,她的所到之處卻是幽暗、逼仄的“洞穴”;在她們腳下和心中橫亙著鐵一般的生存極限,她們焦渴、破碎于干旱堅硬之地。
——通過對“極限”的探測,畢飛宇廣博地處理了諸如歷史、政治、權力、倫理、性別與性、城鎮與鄉村等等主題,所有這些主題如同血管在人類生活的肌膚下運行。對我們來說,讀《玉米》是經驗的蘇醒和整理,上世紀70年代的鄉土和城鎮,那時的日常情境在畢飛宇筆下地展開,地具體,因確鑿直抵本質。
所以,這三個女人屬于過去時代,那個時代塑造了她們的命運;但她們又屬于現在和未來,因為她們來自“中國經驗”中令人傷痛、具宿命意味的深處——在古老鄉土和現代進程之間、在歷史和生活之間,“個人”何以成立?她(他)的自由、她(他)的道德責任何以成立?我們從《玉米》中、從那激越的掙扎和慘烈的幻滅中看到了“人”的困難,看到“人”在重壓下的可能,看到“人”的勇氣、悲愴和尊嚴。
《玉米》的另一個可能的名字也許應該是《三姐妹》,這個和《玉米》一樣樸素的名字讓我想起契訶夫,想起他對俄羅斯大地上那三個女人的深情守望。
是的,守望,守和望,守著人、望著命運,這是作家的古老姿態,畢飛宇把這種姿態視為寫作的根本意義所在——
我想起2001年初,畢飛宇在電話里沒完沒了地對我談起“玉米”,這個詞和這個女人,他不可自拔地沉溺其中,他愛她,她將因此而榮耀……
再往前二十年或三十年,在江蘇北部的鄉村,一個瘦的、黝黑的孩子,他注視著無邊無際的田野,淚水涌上他驚喜的眼睛,我聽到他說:“玉米。”
【作者簡介】
畢飛宇,男,一九六四年生于江蘇興化。國家一級作家,江蘇省作協副主席。
主要作品有:《青衣》《玉米》《平原》《哺乳期的女人》等,曾獲第一屆、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第一屆中國小說學會獎,第二屆馮牧文學獎。
《推拿》獲得第八屆茅盾文學獎,首屆小說雙年獎、2008年新浪年度作家稱號、32家媒體2008年十佳圖書、《人民文學》2008年度優秀長篇小說獎、2008年《臺灣時報》開卷獎等。
【試讀:1.施桂芳生了小八子】
出了月子施桂芳把小八子丟給了大女兒玉米,除了喂一奶一,施桂芳不帶孩子。按理說施桂芳應該把小八子銜在嘴里,整天肉肝心膽的才是。施桂芳沒有。做完了月子施桂芳胖了,人也懶了,看上去松松垮垮的。這種松松垮垮里頭有一股子自足,但更多的還是大功告成之后的懈怠。施桂芳喜歡站在家門口,倚住門框,十分安心地嗑著葵花子。施桂芳一只手托著瓜子,一只手挑挑揀揀的,然后捏住,三個指頭肉一乎一乎地翹在那兒,慢慢等候在下巴底下,樣子出奇地懶了。施桂芳的懶主要體現在她的站立姿勢上,施桂芳只用一只腳站,另一只卻要墊到門檻上去,時間久了再把它們換過來。人們不太在意施桂芳的懶,但人一懶看起來就傲慢。人們看不慣的其實正是施桂芳的那股子傲氣,她憑什么嗑葵花子也要嗑得那樣目中無人?施桂芳過去可不這樣。村子里的人都說,桂芳好,一點官太太的架子都沒有。施桂芳和人說話的時候總是笑著的,如果正在吃飯,笑起來不方便,那她一定先用眼睛笑。現在看起來過去的十幾年施桂芳全是裝的,一連生了七個丫頭,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所以斂著,客客氣氣的。現在好了,生下了小八子,施桂芳自然有了底氣,身上就有了氣焰。雖說還是客客氣氣的,但是客氣和客氣不一樣,施桂芳現在的客氣是支部書記式的平易近人。她的男人是村支書,她又不是,她憑什么懶懶散散地平易近人?二嬸子的家在巷子的那頭,她時常提著丫杈,站在一陽一光底下翻草。二嬸子遠遠地打量著施桂芳,動不動就是一陣冷笑,心里說,大一腿叉了八回才叉出個兒子,還有臉面做出女支書的模樣來呢。
施桂芳二十年前從施家橋嫁到王家莊,一共為王連方生下了七個丫頭。這里頭還不包括掉掉的那三胎。施桂芳有時候說,說不定掉走的那三胎都是男的,懷胎的反應不大同,連舌頭上的淡寡也不一樣。施桂芳每次說這句話都要帶上虛設往事般的僥幸心情,就好像只要保住其中的一個,她就能一勞永逸了。有一次到鎮上,施桂芳特地去了一趟醫院,鎮上的醫生倒是同意她的說法,那位戴著眼鏡的醫生把話說得很科學,一般人是聽不出來的,好在施桂芳是個聰明的女人,聽出意思來了。簡單地說,男胎的確要嬌氣一些,不容易掛得住,就是掛住了,多少也要見點紅。施桂芳聽完醫生的話,嘆了一口氣,心里想,男孩子的金貴打肚子里頭就這樣了。醫生的話讓施桂芳多少有些釋懷,她生不出男孩也不完全是命,醫生都說了這個意思了,科學還是要相信一些的。但是施桂芳更多的還是絕望,她望著碼頭上那位流著鼻涕的小男孩,愣了好大一會兒,十分悵然地轉過了身去。
王連方卻不信邪。支部書記王連方在縣里學過辯證法,知道內因和外因、雞蛋和石頭的關系。關于生男生女,王連方有著極其隱秘的認識。女人只是外因,只是泥地、一溫一 度和墑情,關鍵是男人的種一子。好種一子才是男孩,種一子差了則是丫頭。王連方望著他的七個女兒,嘴上不說,骨子里頭卻是傷了自尊。
男人的自尊一旦受到挫敗反而會特別地偏執。王連方開始和自己犟。他下定了決心,決定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兒子一定要生。今年不行明年,明年不行后年,后年不行大后年。王連方既不渴望速勝,也不擔心絕種。他預備了這場持久一戰。說到底男人給女人下種也不算特別吃苦的事。相反,施桂芳倒有些恐懼了。剛剛嫁過來的那幾年,施桂芳對待房一事是半推半就的,這還是沒過門的時候她的嫂子告訴她的。嫂子把她嘴里的熱氣一直哈到施桂芳的耳一垂上,告誡桂芳一定要夾一著一些,捂著一些,要不然男人會看輕了你,看賤了你。嫂子用那種曉通世故的神秘語氣說,要記住桂芳,難啃的骨頭才是最香的。嫂子的智慧實際上沒有能夠派上用場。連著生了幾個丫頭,事態反過來了,施桂芳不再是半推半就,甚至不是半就半推,確實是怕了。她只能夾一著,捂著。夾來捂去的把王連方的火氣都弄出來了。那一天晚上王連方給了她兩個嘴巴,正面一個,反面一個。“不肯?兒子到現在都沒叉出來,還一頓兩碗飯的!”王連方的聲音那么大,站在窗戶的外面也一定能聽得見。施桂芳“在床 上不肯”,這話傳出去就要了命了。光會生丫頭,還“不肯”,絕對是丑女多作怪。施桂芳不怕王連方打,就是怕王連方吼。他一吼施桂芳便軟一了,夾也夾不緊,捂也捂不嚴。王連方像一個笨拙的赤腳醫生,板著臉,拉下施桂芳的褲子就插針頭,插一進針頭就注射種一子。施桂芳怕的正是這些種一子,一顆一顆地數起來,哪一顆不是丫頭?
老天終于在一九七一年開眼了。一陰一歷年剛過,施桂芳生下了小八子。這個一陰一歷年不同尋常,有要求的,老百姓們必須把它過成一個“革命化”的春節。村子里嚴禁放鞭炮,嚴禁打撲克。這些嚴禁令都是王連方在高音喇叭里向全村老少宣布的。什么叫革命化的春節,王連方自己也吃不準。吃不準不要緊,關鍵是做領導的要敢說。新政策就是做領導的脫口而出。王連方站在自家的堂屋里,一手握著麥克風,一手玩一弄著擴音器的開關。開關小小的,像一個又硬又亮的感嘆號。王連方對著麥克風厲聲說:“我們的春節要過得一團一 結、緊張、嚴肅、活潑。”說完這句話王連方就把亮锃锃的感嘆號撳了下去。王連方自己都聽出來了,他的話如同感嘆號一般,緊張了,嚴肅了,冬天的野風平添了一股浩蕩之氣,嚴厲之氣。
【試讀:2.玉米長大了】
初二的下午王連方正在村子里檢查春節,他披著舊大衣,手上夾了半截子飛馬牌香煙。天氣相當地一陰一冷,巷子里蕭索得很,是那種喜慶的日子少有的冷清,只有零星的老人和孩子。男將們不容易看得到,他們一定躲到什么地方賭自己的手氣去了。王連方走到王有慶的家門口,站住了,咳了幾聲,吐出一口痰。王有慶家的窗戶慢慢拉開一道縫隙,露出了王有慶老婆的紅棉襖。有慶家的面對著巷口,越過天井敞著的大門沖王連方打了一個手勢。屋子里的光線太暗,她的手勢又快,王連方沒看清楚,只能把腦袋側過去,認真地調查研究。這時候高音喇叭突然響了,傳出了王連方母親的聲音,王連方的老母親掉了牙,主要是過于急促,嗓音里夾雜了極其含混的氣聲,呼嚕呼嚕的。高音喇叭喊道:“連方啊連方啊,養兒子了哇!家來呀!”王連方歪著腦袋,聽到第二遍的時候聽明白了。回過頭去再看窗前的紅棉襖,有慶家的已經垂下了雙肩,臉卻靠到了窗欞口,面無表情地望著王連方,看上去有些怨。這是一張好看的臉,紅色的立領裹一著脖子,對稱地豎在下巴底下,像兩只巴掌托著,格外地媚氣了。高音喇叭里雜七雜八的,聽得出王連方的堂屋里擠的都是人。后來唱機上放上了一張唱片,滿村子都響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村里的空氣雄赳赳的,昂揚著,還一挺一挺的。有慶家的說:“回去吧你,等你呢。”王連方用肩頭簸了簸身上的軍大衣,兀自笑起來,心里說:“一媽一個巴子的。”
玉米在門口忙進忙出。她的袖口挽得很高,兩條胳膊已經凍得青紫了。但是玉米的臉頰紅得厲害,有些明亮,發出難以掩飾的光。這樣的臉色表明了內心的振奮,卻因為用力收住了,又有些說不出來路的害羞,繃在臉上,所以格外地光滑。玉米在忙碌的過程中一直咬著下嘴唇,就好像生下小八子的不是母親,而是玉米她自己。母親終于生兒子了,玉米實實在在地替母親松了一口氣,這份喜悅是那樣地深入人心,到了貼心貼肺的程度。玉米是母親的長女,而從實際情況來看,不知不覺已經是母親的半個姐妹了。事實上,母親生六丫頭玉苗的時候,玉米就給接生婆做下手了,外人終究是有諸多不便的。到了小八子,玉米已經是第三次目睹母親分娩了。玉米借助于母親,親眼目睹了女人的全部隱秘。對于一個長女來說,這實在是一份額外的獎勵。二丫頭玉穗只比玉米小一歲,三丫頭玉秀只比玉米小兩歲半,然而,說起曉通世事,說起內心的深邃程度,玉穗玉秀比玉米都差了一塊。長幼不只是生命的次序,有時候還是生命的深度和寬度。說到底成長是需要機遇的,成長的進度只靠光一陰一有時候反而難以彌補。
玉米站在天井往一陰一溝里倒血水,父親王連方走進來了。今天是一個大喜的日子,王連方以為玉米會和他說話的,至少會看他一眼。玉米還是沒有。玉米沒穿棉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線衫,小了一些,胸脯鼓鼓的,到了小一腰那兒又有力地收了回去,腰身全出來了。王連方望著玉米的腰身和青紫的胳膊,意外地發現玉米已經長大了。玉米平時和父親不說話,一句話都不說。個中的原委王連方猜得出,可能還是王連方和女人的那些事。王連方睡女人是多了一些,但是施桂芳并沒有說過什么,和那些女人一樣有說有笑的,有幾個女人還和過去一樣喊施桂芳嫂子呢。玉米不同。她嘴上也不說什么,背地里卻有了出手。這還是那些女人在枕頭邊上告訴王連方的。好幾年前了,第一個和王連方說起這件事的是張富廣的老婆,還是個新媳婦。富廣家的說:“往后我們還是輕手輕腳的吧,玉米全知道了。”王連方說:“她知道個屁,才多大。”富廣家的說:“她知道,我知道的。”
富廣家的沒有嚼蛆,前兩天她和幾個女的坐在槐樹底下納鞋底,玉米過來了。玉米一過來富廣家的臉突然紅了。富廣家的瞥了玉米一眼,目光躲開了。再看玉米的時候玉米還是看著她,一直看著她。就那么盯著。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旁若無人,鎮定得很。那一年玉米才十四歲。王連方不相信。但是沒過幾個月,王大仁的老婆嚇了王連方一大跳。那一天王連方剛剛上了王大仁老婆的身,大仁家的用兩只胳膊把臉遮住了,身一子不要命地往上拱,說:“支書,你用勁,快弄完。”王連方還沒有進入狀態,稀里糊涂的,草草敗了。大仁家的低著頭,極慌張地擦換,什么也不說。王連方叉住她的下巴,再問,大仁家的跪著說:“玉米馬上來踢毽子了。”王連方眨巴著眼睛,這一回相信了。但是一回到家,玉米一臉無知,王連方反而不知道從哪兒說起了。玉米從那個時候開始不再和父親說話了。王連方想,不說話也好,總不能多了一個蚊子就不睡覺。然而今天,在王連方喜得貴子的時刻,玉米不動聲色地顯示了她的存在與意義。這一顯示便是一個標志,玉米大了。
王連方的老母垂著兩條胳膊,還在抖動她的下嘴唇。她上了歲數,下嘴唇耷一拉在那兒,現在光會抖。喜從天降對年老的女人來說是一種折磨,她們的表情往往很僵,很難將心里的內容準確及時地反映到臉上。王連方的老爹則沉穩得多,他選擇了一種平心靜氣的方式,慢慢地吸著煙鍋。這位當年的治保主任到底見過一些世面,反而知道在喜上心頭的時刻不怒自威。
“回來啦?”老爹說。
“回來了。”王連方說。
“起個名吧。”
王連方在回家的路上打過腹稿,隨即說:“是我們家的小八子,就叫王八路吧。”
老爹說:“八路可以,王八不行。”
王連方忙說:“那就叫王紅兵。”
老爹沒有再說什么。這是老家長的風格。老家長們習慣于用沉默來表示贊許。
【試讀:3.玉米的心事】
接生婆又在產房里高聲喊玉米的名字了。玉米丟下水盆,小跑著進了西廂房。王連方看著玉米的背影,她在小跑的過程中已經知道將兩邊的胳肢窩夾一緊了,而辮子在她的后背卻格外地生動。這么多年來王連方光顧了四處蒔弄,四處播種,再也沒有留意過玉米,玉米其實也到了談婚論嫁的歲數了。玉米的事其實是拖下來的,王連方是支書,到底不是一般的人家,不大有人敢攀這樣的高枝。就是媒婆們見到玉米通常也是繞了過去。皇帝的女兒不愁嫁,哪一個精明的媒婆能忘得了這句話。玉米這樣的家境,這樣的模樣,兩條胳膊隨便一張就是兩只鳳凰的翅膀。
農民的冬天并不清閑。用了一年的水車、槽桶、農船、丫杈、鐵鍬、釘耙、連枷、板锨,都要關照了。該修的要修,該補的要補,該淬火的要淬火,該上桐油的要上桐油。這些都是事,沒有一件落得下來。最吃力氣、最要緊的當然還是興修水利。毛一澤一東主席都說了,水利是農業的命脈。主席做過農民,他老人家要是不到北京去,一定還是個好把式。主席說得對,水、肥、土、種、密、保、工、管,“八字方針”水為先。興修水利大多選擇在冬天,如果攤上一個大工程,農民們恐怕比農忙的時候還要勞累一些。
冬天里還有一件事是不能忘記的,那就是過年。為了給過去的一年做一道總結,也為了給下一個來年討一個吉祥,再懶散、再勞苦的人家也要把年過得像個樣子。家家戶戶用力地洗、涮,炒花生、炒蠶豆、炒瓜子、爆米花、撣塵、泥墻、劃糕、蒸饅頭,直到把日子弄得香氣繚繞的,還霧氣騰騰的。趕上過年了當然又少不了一大堆的人情債、世故賬,都要應酬好。所以,到了冬天,主要是臘月和正月,農活是沒有了,人反而更忙了。“正月里過年,二月里賭錢,三月里種田”。這句話說得很明白了。農民們真正清閑的日子其實也只是一陰一歷的二月,利用這段清閑的日子走一走親戚,賭一賭自己的手氣。到了一陰一歷的三月,一過了清明,也就是一陽一歷的四月五號,農民們又要向土地討生活了。別的事再重要、再復雜,但農民的日子終究在泥底下,開了春你得把它翻過來,這樣才過得下去。城里的人喜歡傷嘆“春日苦短”,那里的意思要文化得多,心情里修飾的成分也多得多。農民們說這句話可是實打實的,說的就是這二三十天。春天里這二三十天的好時光實在是太短暫了,連傷嘆的工夫都沒有。
整個二月玉米幾乎沒有出門,她在替她的母親照料小八子。沒有誰一逼一迫玉米,帶小八子完全出于玉米的自愿。玉米是一個十分訥言的姑娘,心卻細得很,主要體現在顧家這一點上,最主要的一點又表現在好強上。玉米任勞,卻不任怨,她絕對不能答應誰家比自家過得強。可是家里沒有香火,到底是他們家的話把子。玉米是一個姑娘家,不好在這件事情上多說什么,但在心里頭還是替母親擔憂著,牽掛著。現在好了,他們家也有小八子了,當然就不會留下什么缺陷和把一柄一了。玉米主動把小八子攬了過來,替母親把勞累全包了,不聲不響的,一舉一動都顯得專心致志。
玉米在帶孩子方面有些天賦,一上來就無師自通,沒過幾天已經把小八子抱得很像那么一回事了。她把小八子的禿腦袋放在自己的胳膊彎里,一邊抖動,一邊哼唧。開始還有些害羞,一些動作一下子做不出來,但害羞是多種多樣的,有時候令人懊惱,有時候卻又不了,反而叫人特別地自豪。玉米抱著小八子,專門往婦女們中間鉆,而說話的對象大多是一些年輕的母親。玉米和她們探討,一交一 流一些心得,諸如孩子打一奶一嗝之后的注意事項,嬰兒大便的顏色,什么樣的神態代表了什么樣的需求,就這些,很瑣碎,很細枝末節,卻又十分地重大,相當地愉悅人心。抱得久了,玉米抱孩子的姿勢和說話的語氣再也不像一個大姐了。她抱得那樣妥帖,又穩又讓人放心,還那么忘我,表現出一種切膚的、扯拽著心窩子的情態。一句話,玉米通身洋溢的都是一個小母親的氣質。而“我們”小八子似乎也把大姐搞錯了,只要喝足了,并不貪戀施桂芳。他漆黑的眼珠子總是對著玉米,毫無意義,卻又全神貫注,盯著她。
玉米和“我們”小八子對視著,時間久了,平白無故地陷入了恍惚,憧憬起自己的終身大事。玉米習慣于利用這樣的間隙走走神,黑燈瞎火地謀劃一下自己的將來。這是身不由己的。玉米至今沒有婆家,村子里倒是有幾個不錯的小伙子,玉米當然不可能看上他們。但是他們和別的姑娘有說有笑,玉米一攙和進來,他們便局促了,眼珠子像受了驚嚇的魚,在眼眶子里頭四處逃竄。這樣的情形讓玉米多少有些寥落。老人說,門檻高有門檻高的好,門檻高也有門檻高的壞,玉米相信的。村子里和玉米差不多大的姑娘已經“說出去”好幾個了,她們時常背著人,拿著鞋樣子為未來的男人剪鞋底。玉米看在眼里,并不笑話她們,習慣一性一地偷看幾眼鞋底,依照鞋底的長寬估算一下小伙子的高矮程度。這樣的心思在玉米的這一頭實在有點情不自禁。好在她們在玉米的面前并不驕傲,反而當了玉米的面自卑了。她們說:“我們也就這樣了,還不知道玉米會找怎樣好的人家呢。”玉米聽了這樣的話當然高興,私下里相信自己的前程更要好些。但終究沒有落到實處,那份高興就難免虛空,有點像水底下的竹籃子,一旦提出一水面都是洞一洞一眼眼的了。這樣的時候玉米的心中不免多了幾縷傷懷,繞過來繞過去的。好在玉米并不著急,也就是想想。瞎心思總歸是有酸有甜的。
玉米 -
【內容簡介】
《青衣》是畢飛宇創作道路上具轉折意義的作品。【作者簡介】
畢飛宇,男,一九六四年生于江蘇興化。國家一級作家,江蘇省作協副主席。
主要作品有:《青衣》《玉米》《平原》《哺乳期的女人》等,曾獲第一屆、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第一屆中國小說學會獎,第二屆馮牧文學獎。
《推拿》獲得第八屆茅盾文學獎,首屆小說雙年獎、2008年新浪年度作家稱號、32家媒體2008年十佳圖書、《人民文學》2008年度優秀長篇小說獎、2008年《臺灣時報》開卷獎等。
【試讀:第一章】
喬炳璋參加這次宴會完全是一筆糊涂賬。宴會都進行到一半了,他才知道對面坐著的是煙廠的老板。喬炳璋是一個傲慢的人,而煙廠的老板更傲慢,所以他們的眼睛幾乎沒有好好對視過。后來有人問"喬一團一 長",這些年還上不上臺了?炳璋搖了搖頭,大伙兒才知道"喬一團一 長"原來就是劇一團一 里著名的老生喬炳璋,八十年代初期紅過好一陣子的,半導體里頭一天到晚都是他的唱腔。大伙兒就向他敬酒,開玩笑說,現在的演員臉蛋比名字出名,名字比嗓子出名,喬一團一 長沒趕上。喬一團一 長很好聽地笑了笑。這時候對面的胖大個子沖著喬炳璋說話了,說:"你們劇一團一 有個叫筱燕秋的吧?"又高又胖的煙廠老板擔心喬炳璋不知道筱燕秋,補充說:"一九七九年在《奔月》中演過嫦娥的。"喬炳璋放下酒杯,閉上眼睛,緩慢地抬起眼皮,說:"有的。"老板不傲慢了,他把喬炳璋身邊的客人哄到自己的坐一位上去,坐到喬炳璋的身邊,右手搭到喬炳璋的肩膀上,說:"都快二十年了,怎么沒她的動靜?"喬炳璋一臉的矜持,解釋說:"這些年戲劇不景氣,筱燕秋女士主要從事教學工作。"煙廠老板一聽這話直著腰桿子反問說:"什么景氣?你說說什么景氣?關鍵是錢。"老板向喬炳璋送出他的大下巴,莫名其妙地頒布了他的命令,說:"讓她唱。"喬炳璋的臉上帶上了狐疑的顏色,試探一性一地說:"聽老板的意思,老板想為我們搭臺?"老板的臉上重又傲慢了,他一傲慢臉上就掛上了偉人的神情。老板說:"讓她唱。"喬炳璋對小姐招招手,讓她給自己換上白酒。炳璋捏著酒杯站起身,說:"老板可是開玩笑?"老板不僅傲慢,還嚴肅,一嚴肅就像做報告。老板說:"我們廠沒別的,錢還有幾個——你可不要以為我們光會賺錢,光會危害人民的身一體健康,我們也要建設精神文明。干了。"老板沒有起立,喬炳璋卻弓著腰站起來了。他用酒杯的沿口往老板酒杯的腰部撞了一下,仰起了脖子。酒到杯干。喬炳璋激動了。人一激動就顧不上自己的低三下四。喬炳璋連聲說:"今天撞上菩薩了,撞上菩薩了。"
《奔月》是劇一團一 身上的一塊疤。其實《奔月》的劇本早在一九五八年就寫成了,是上級領導作為一項政治任務一交一 待給劇一團一 的。他們打算在一年之后把《奔月》送到北京,獻給共和國十周歲的生日。可是,公演之前一位將軍看了內部演出,顯得很不高興。他說:"一江一 山如此多嬌,我們的女青年為什么要往月球上跑?"這句話把劇一團一 領導的眼睛都說綠了,渾身豎一起了雞皮疙瘩。《奔月》當即下馬。
嚴格地說,后來的《奔月》是被筱燕秋唱紅的,當然,《奔月》反過來又照亮了筱燕秋。戲運帶動人運,人運帶動戲運,戲臺本來就是這么回事。不過這已經是一九七九年的事了。一九七九年的筱燕秋年方十九,正是劇一團一 上下一致看好的新秀。十九歲的燕秋天生就是一個古典的怨婦,她的運眼、行腔、吐字、歸音和甩動的水袖彌漫著一股先天的悲劇一性一,對著上下五千年怨天尤人,除了青山隱隱,就是此恨悠悠。說起來十五歲那年筱燕秋還在《紅燈記》中客串過一次李鐵梅的,她高舉著紅燈站立在李一奶一奶一的身邊,沒有一點錚錚鐵骨,沒有一點"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場"的霹靂殺氣,反倒秋風秋雨愁煞人了。氣得一團一 長沖著導演大罵,誰把這個狐貍一精一弄來了!?
但到了一九七九年,《奔月》第二次上馬了。試妝的時候筱燕秋的第一聲導板就贏來了全場肅靜。重新回到劇一團一 的老一團一 長遠遠地打量著筱燕秋,嘟噥說:"這孩子,黃連投進了苦膽胎,命中就有兩根青衣的水袖。"
老一團一 長是坐過科班的舊藝人,他的話一言九鼎。十九歲的筱燕秋立馬變成了A檔嫦娥。B檔不是別人,正是當紅青衣李雪芬。李雪芬在幾年前的《杜鵑山》中成功地扮演過女英雄柯湘,稱得上紅極一時。但是,在A檔和B檔這個問題上,李雪芬表現出了一位成功演員的得體與大度。李雪芬在大會上說:"為了劇一團一 的明天,我愿意做好傳幫帶,我愿意把我的舞臺經驗無私地傳授給筱燕秋同志,做一個合格的接力棒。"筱燕秋眼淚汪汪地和同志們一起鼓了掌。《奔月》被筱燕秋唱紅了。劇組在各地巡回演出,《奔月》成了全省戲劇舞臺上最轟動的話題。所到之處,老戲迷撫今追昔,青年人則大談古代的服裝。全省的文藝舞臺"和其他各條戰線一樣",迎來了他們的"第二個春天"。《奔月》唱紅了,和《奔月》一樣躥紅的當然是當代嫦娥筱燕秋。軍區著名的將軍書法家一看完《奔月》就豪情迸發,他用蒼松翠柏般的遒勁魏體改換了葉劍英元帥的偉大詩篇:"攻城不怕堅,攻戲莫畏難,梨園有險阻,苦戰能過關。"下面是一行行書落款:"與燕秋小同志共勉"。將軍書法家把筱燕秋叫到了家中,他在撫今追昔之后親自將一條橫幅送到了筱燕秋的手上。
誰能料得到"燕秋小同志"會自毀前程呢。事后有老藝人說,《奔月》這出戲其實不該上。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一出戲有一出戲的命。《奔月》一陰一氣過重,即使上,也得配一個銅錘花臉壓一壓,這樣才守得住。后羿怎么說也應當是花臉戲,須生怎么行?就是到兄弟劇一團一 去借也得借一個。否則劇組怎么會出那么大的亂子,否則筱燕秋怎么會做那樣的事?
《奔月》劇組到坦克師慰問演出是一個冰天雪地的日子。這一天李雪芬要求登臺。事實上,李雪芬的要求不過分。她畢竟是嫦娥的B檔。相反,過分的倒是筱燕秋。《奔月》公演以來,筱燕秋就一直霸著氈毯,一場都沒有讓過。嫦娥的唱腔那么多,戲那么重,筱燕秋總是說自己"年輕","沒問題","青衣又不是刀馬旦","吃得消的"。其實大伙兒早就看出來了,悶不吭聲的筱燕秋心氣實在是旺了,有吃獨食的意思。這孩子的名利心開始膨一脹了,想著法子橫在李雪芬的面前。可是誰也沒法說,領導一找她,她漂亮的小一臉就成了豬肝。筱燕秋沒心沒肺,就有豬肝,她是做得出來的。領導們只能反過來給李雪芬做工作,讓她"多指導指點年輕人","多扶持扶持年輕人"。可是李雪芬這一次的理由很充分,李雪芬說,她演《杜鵑山》的時候就經常下部隊,今天下午還有很多戰士沖著她喊"柯湘"呢,她在部隊有觀眾基礎,她不上臺,"戰士們不答應"。
李雪芬在這個晚上征服了坦克師的所有官兵,他們從嫦娥的身上看到了當年柯湘的影子,當年的柯湘頭戴八角帽,一雙草鞋,一把手槍,威風凜凜的。而今夜的柯湘卻穿起了古裝。李雪芬嗓音高一亢,音質脆亮,激一情奔放,這種高一亢與奔放經過十多年的鞏固與發展,業已構成了李雪芬獨特的表演風格,即李派唱腔。基于此,李雪芬在舞臺上曾經成功地塑造過一連串的巾幗豪杰,透過李雪芬的一招一式,觀眾們可以看到女戰士慷慨赴死,女民兵英姿颯爽,女知青豪情沖天,女支書須眉不讓。李雪芬在這個晚上重點展示了她的高一亢嗓音,戰士們有組織地給她鼓掌,掌聲整齊而又有力,使人想起接受檢閱的正步方陣。沒有人注意到筱燕秋。其實戲演到一半,筱燕秋已經披著軍大衣來到舞臺了,一個人站立在大幕的內側,冷冷地注視著舞臺上的李雪芬。誰都沒有注意到筱燕秋,誰都沒有發現筱燕秋的臉色有多難看。厄運在這個時候其實已經降臨了,它籠罩著筱燕秋,同時也籠罩著李雪芬。《奔月》演完了。五次謝幕之后,李雪芬來到了后臺,臉上洋溢著一股難以掩抑的飛揚神采。李雪芬就是在這個時候和筱燕秋在后臺相遇了,面對面,一個熱氣騰騰,一個寒風颼颼。李雪芬一看見筱燕秋的臉色便主動迎了上去,左手拉著筱燕秋的右手,右手拉著筱燕秋的左手,說:"燕秋,都看了?"筱燕秋說:"看了。"李雪芬說:"還行吧?"筱燕秋卻不開口。說話的工夫許多人已經走上來了,圍在了她們的四周。李雪芬掀掉肩膀上的軍大衣,說:"燕秋,我正想和你商量呢,你看看這樣,這樣,這句唱腔我們這樣處理是不是更深刻一些,哎,這樣。"李雪芬這么說著,手指已經翹成了蘭花狀,一挑眉毛,兀自唱了起來。藝人們都是知道的,同行是冤家,即使是師傅傳藝,"寧教一聲腔,不教一個字,寧教一個字,不教一口氣"。可是李雪芬不。她把李派唱腔的一字一氣毫無保留地演示給了筱燕秋。筱燕秋不聲不響,只是望著李雪芬。人們站立在李雪芬和筱燕秋的四周,默默地看著劇一團一 里的兩代青衣,一個德藝雙馨,一個謙虛好學,許多人都看到了這個令人感慨的一幕,這個令人心寬的一幕。但是筱燕秋的眼神很快就出了問題了,是那種極為不屑的樣子。所有的人都看得出,燕秋這孩子的心氣實在是太旺了,心里頭不謙虛就算了,連目光都不會謙虛了。李雪芬卻渾然不覺,演示完了,李雪芬對著筱燕秋探討一性一地說:"你看,這樣,這才是舊社會的勞動婦女。我們這樣處理,是不是好多了?"筱燕秋一直瞅著李雪芬,臉上的表情有些說不上來路。"挺好,"筱燕秋打斷了李雪芬,笑著說,"只不過你今天忘了兩樣行頭。"李雪芬一聽這話就把雙手捂在了身上,又捂到頭上去,慌忙說:"我忘了什么了?"筱燕秋停了好大一會兒,說:"一雙草鞋。一把手槍。"大伙兒愣了一下,但隨即就和李雪芬一起明白過來了。燕秋這孩子真是過分了,眼里不謙虛就不謙虛吧,怎么說嘴上也不該不謙虛的!筱燕秋微笑著望著李雪芬,看著熱氣騰騰的李雪芬一點一點地涼下去。李雪芬突然大聲說:"你呢?你演的嫦娥算什么?喪門星,狐貍一精一,整個一花癡!關在月亮里頭賣不出去的貨!"李雪芬的腳尖一踮一踮的,再一次熱氣騰騰了。這一回一點一點涼下去的卻是筱燕秋。筱燕秋似乎被什么東西擊中了,鼻孔里吹的是北風,眼睛里飄的卻是雪花。這時候一位劇務端過來一杯開水,打算給李雪芬焐焐手。筱燕秋順手接過劇務手上的搪瓷杯,"呼"地一下澆在了李雪芬的臉上。
后臺立即變成了一捅一開的馬蜂窩。筱燕秋愣在原處,看著無序的身影在自己的面前急速穿梭,耳朵里充斥著慌亂的腳步聲。腳步聲轟隆轟隆的,從后臺移向了過道,從過道移向了遠處,最后變成了遠處汽車的馬達聲。眨眼的工夫后臺就空蕩蕩的了,而過道更空蕩,像通往月亮的路。筱燕秋站立在原處,愣了好大一會兒,沿著寂靜的過道拐進了化妝間。筱燕秋站在鏡子面前,吃驚地盯著鏡子里的自己。直到這個時候筱燕秋才弄明白自己到底干了什么。她失神地望著自己的雙手,一屁一股坐在了化妝間的凳子上。
保一溫一 杯里的水到底有多燙,這個問題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事情的"一性一質"永遠決定著事態的嚴峻程度。一心扶持筱燕秋的老一團一 長氣得晃動了腦袋,他把中指與食指并在一處,對著筱燕秋的鼻尖晃了十來下。老一團一 長說:"你,你,你,你你你你你呀——啊!"老一團一 長急得都不會說話了,就會背戲文,"喪盡天良本不該,名利熏心你毀就毀在妒良才!"
"不是這樣的。"筱燕秋說。
"又是哪樣?"
"不是這樣的。"筱燕秋淚汪汪地說。
老一團一 長一拍桌子,說:"又是哪樣?"
筱燕秋說:"真的不是這樣的。"
筱燕秋離開了舞臺。嫦娥的A角調到戲校任教去了,而B角則躺在醫院不出來。《奔月》第二次熄火。"初放蕊即遭霜雪摧,二度梅卻被冰雹擂。"《奔月》沒那個命。
【試讀:第二章】
誰能想到《奔月》會遇上菩薩呢。
啟動資金終于到賬了。這些日子炳璋一直心事重重。他在等。沒有煙廠的啟動資金,《奔月》只能是水中月。其實炳璋只等了十一天,可是炳璋就好像熬過了一個漫長的歲月。等錢的日子里炳璋發現,錢不只是數量,還是時光的長度。這年頭錢這東西越來越古怪了。
但是,炳璋沒有料到反對筱燕秋重新登臺的力量如此巨大,預備會在筱燕秋能不能登臺這個問題上僵持住了。炳璋把一玩著手上的圓珠筆,一直在聽。后來他把手上的圓珠筆丟到會議桌的桌面上,上身靠在了椅背。炳璋笑了笑,說:"你們還是讓步吧,人家可是點了筱燕秋的名的。這年頭給錢讓步,不丟臉。"會議室里一片沉默。人們不說話。不說話雖說還是反對,但通融的余地肯定就大了。幸虧李雪芬離開劇一團一 開飯店去了,要不然,李派唱腔的高一亢嗓音炳璋現在可是招架不住的。大伙兒繼續沉默,不說是,也不說否。但無聲有時就是默許。炳璋因勢利導,很含糊地說:"我看就這樣了吧。"
然而,誰擔綱B檔,問題又來了。對一個演員來說,給當紅演員做B檔,本來就是一個寒磣人的角色,更何況又是筱燕秋的B檔呢。還是老高出了一個好主意,B檔讓筱燕秋自己在學生里挑。筱燕秋嫉妒心再重,再名欲熏心、利欲熏心,總不能和自己的弟子爭風。大家都說好。可是老高接下來的一句話讓炳璋心里不踏實了。老高說:"我看你們都白說,二十年過去了,筱燕秋也四十歲的人了,她的嗓子還能不能扛得住?我看玄。"這句話讓炳璋覺得自己真的疏忽了,怎么就沒有想到這個?畢竟是二十年呢。二十年,什么樣的好鋼不給你銹成渣?炳璋偷偷地嘆了一口氣。會議開來開去,在筱燕秋一個人的身上就糾纏了將近兩個小時。這哪里是籌備?簡直是回顧歷史。沒錢的時候想錢,錢來了卻不知道怎么花。錢這東西不只是時光的長度,還有歷史的臉色。錢這東西現在實在是太古怪了。
炳璋想聽筱燕秋溜溜嗓子,這是必須的。要不然,煙廠的錢再多,還不如拿來卷鞭炮去放響呢。筱燕秋依照約定的時間來到會議室,剛一落座,炳璋發現自己又冒失了。很空的會議室里頭只有他們兩個,炳璋坐在這頭,筱燕秋坐在那頭,中間隔了一張長長的橢圓桌,有些公事公辦的意味。筱燕秋胖了,人卻冷得很,像一臺空調,涼颼颼地只會放冷氣。炳璋打算先和筱燕秋談一談《奔月》的,可《奔月》是筱燕秋永遠的痛,炳璋越發不知道從哪兒開口了。
炳璋有幾分懼怕筱燕秋。要是細說起來,炳璋比筱燕秋還長出一個輩分,不過筱燕秋的脾氣戲校里頭可是有名的。這個女人平時軟一綿綿的,一舉一動都有些逆來順受的意思,有點像水,但是,你要是一不小心冒犯了她,眨眼的工夫她就有可能結成了冰,寒光閃閃的,用一種愚蠢而又突發一性一的行為沖著你玉碎。所以戲校食堂里的師傅們都說:"吃油要吃色拉油,說話別找筱燕秋。"炳璋不知道怎么和筱燕秋挑開話題,就開始和筱燕秋繞。一會兒聊她的生活,一會兒聊她的教學、學生,還扯到了天氣,有些前言不搭后語。東扯西拽了幾分鐘,筱燕秋悶頭悶腦地說:"你到底想和我說什么?"炳璋被堵住了,心里頭一急,脫口說:"你亮個相吧。"筱燕秋望著炳璋,把兩只胳膊放到桌面上來,抱成了一個半圓,卻又看不出任何風吹草動。筱燕秋毫無表情地望著炳璋,突然說:"想聽什么?是西皮《飛天》還是二黃《廣寒宮》?"《飛天》和《廣寒宮》是《奔月》里著名的唱腔選段,筱燕秋因為《奔月》倒了二十年的霉,這刻兒主動把話題扯到《奔月》上去,無疑就有了一種挑釁的意思,有了一種一子彈上膛的意思。炳璋本能地直了直上身,等著筱燕秋的唇槍舌劍。不過炳璋手里有牌,倒也沒有過分擔心。炳璋說:"那就來一段二黃。"筱燕秋站起身,離開坐椅,拽了拽上衣的前下擺,又拽了拽上衣的后下擺,把目光放到窗戶的外面去,凝神片刻,開始運手,運眼,咿咿呀呀地居然進了戲。她的嗓音還是那樣地根深葉茂。炳璋還沒有來得及詫異,一陣驚喜已經襲上了心頭,一個貪婪而又充滿悔恨的嫦娥已經站立在他的面前了。炳璋閉上眼睛,把右手插一進褲子的口袋,蹺起了四只手指頭,慢慢地敲了起來,一個板,三個眼,再一個板,再三個眼。
筱燕秋一口氣唱了十五分鐘,炳璋睜開眼,瞇起來,仔細詳盡地打量起前面的這個女人。這段二黃慢板轉原板轉流水轉高腔有極為復雜的表現難度,音域又那么寬,一個離開戲臺二十年的演員能把它一口氣完成下來,答案只有一個,她一直沒有丟。炳璋歪在椅子里頭,沒有動。但是,他在暗中唏噓感嘆了一回。二十年,二十年哪。炳璋有些百感一交一 集,對筱燕秋說:"你怎么一直堅持下來了?"
"堅持什么?"筱燕秋說,"我還能堅持什么?"
炳璋說:"二十年,不容易。"
"我沒有堅持。"筱燕秋聽懂炳璋的話了,仰起臉說,"我就是嫦娥。"
筱燕秋從炳璋的辦公室里出來,人卻恍惚了。這是十月里的一個日子,一個有風有一陽一光的日子。像春天。風和一陽一光都有些明媚,都有些蕩漾,但是恍惚,像夢寐,縈繞在筱燕秋的周遭。筱燕秋踩著自己的身影,就這么在馬路上游走。后來筱燕秋停下了腳步,迷迷糊糊朝四下打量。筱燕秋低下頭,失神地看著自己的身影。現在正是午后,筱燕秋的影子很短,胖胖的,像一個侏儒。筱燕秋注視著自己的身影,夸張變形的身影臃腫得不成樣子,仿佛潑在地上的一攤水。筱燕秋往前走了幾大步,地上的身影像一個巨大的蛤蟆那樣也往前爬了幾大步。筱燕秋突然凝神了,確信了這樣一個事實:地上的身影才是自己,而自己的身一體只是影子的附帶物。人就是這樣,都是在某一個孤獨的剎那突然發現并認清了自己的。筱燕秋的眼神再一次茫然了,傷心與絕望成了十月的風,從一個不確切的地方吹來,又飄到一個不確切的地方去了。
筱燕秋突然決定減肥,立即就減。
在命運出現轉機的時候,女人們習慣于以減肥開啟她們的嶄新人生。筱燕秋叫了一輛紅夏利,直奔人民醫院而去。人民醫院是筱燕秋的傷心之地。這么多年了,即使在腎臟鬧得最厲害的日子,筱燕秋也沒有到這家醫院就診過一次。她的命運其實就是在人民醫院徹底改變的,或者說,她的內心就是在人民醫院徹底被擊垮的。李雪芬住院的第二天,筱燕秋就被老一團一 長一逼一到人民醫院來了。李雪芬躺在醫院里發過話了,只有筱燕秋自我批評的"態度"讓她滿意,她才可以考慮"是不是放她一碼"。老一團一 長一心想保筱燕秋,這一點全一團一 的上下都是知道的。老一團一 長親手給筱燕秋寫了一份檢查,讓她到醫院里念。事態是明擺著的,筱燕秋必須在李雪芬的面前走好這個場,剩下來的話才能往下說。筱燕秋看完檢查書,合起來,急了。她一急就更加愚蠢。筱燕秋拼命地辯解說:"我沒有嫉妒她,我不是故意想毀了她。"老一團一 長盯著筱燕秋,到了這樣的光景這孩子的心氣還這么旺,老一團一 長的眼睛都氣紅了,就想一抽一她一耳光,怔了好半天又下不了手。老一團一 長甩開了胳膊,大聲說:"大牢我呆過七年,我可不想到那地方去看你!"筱燕秋望著老一團一 長的背影,她從老一團一 長的背影里頭看清了自己潛在的厄運。
筱燕秋還是到人民醫院去了。李雪芬躺在床 上,臉上蒙著一塊很長的白紗布。一團一 里的領導都在,《奔月》的主創也在,高高矮矮站了一屋子。筱燕秋把兩手叉在小肚子面前,走到李雪芬的床 前,耷一拉著兩只眼皮。她看著自己的腳步,開始罵。她把自己的祖宗八代里里外外都罵了一遍,罵成了一攤屎。罵完了,病房里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有李雪芬在紗布的后面干咳了一聲。氣氛頓時壓抑了。沒有人好說什么。李雪芬到現在都沒有把筱燕秋告到公安局去,已經算對得起她了。筱燕秋承受不了這樣的壓抑,淚汪汪地四處找人。老一團一 長站在門框的旁邊,對她瞪起了眼睛。筱燕秋沒有退路了,她慢騰騰地從口袋里掏出檢查書,一層一層地打開來,開始念。筱燕秋像油印打字機那樣,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念完了,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氣。檢查書的內容最終肯定了檢查者的"態度"。李雪芬把臉上的紗布掀一開來,她的臉上紫紅了一大塊,涂著一層油亮亮的膏。李雪芬接過檢查書,拉起筱燕秋的手,笑著說:"燕秋,你還年輕,心胸要寬,可不能再這樣了。"筱燕秋看到了李雪芬的笑。還沒看清,李雪芬卻又把臉蓋上了。筱燕秋感到李雪芬的笑容才是一杯水,并不燙,澆在了筱燕秋的心坎上。"吱"地一下,筱燕秋如焰的心氣就徹底熄滅了。
筱燕秋走出病房的時候滿天都是大太一陽一。她走到樓梯口,站在扶手的旁邊停下了腳步,轉過頭來。她看到了老一團一 長如釋重負的嘆息。老一團一 長對她點了點頭。筱燕秋就那么望著老一團一 長,突然也笑了一下,可是沒能收住。她笑出了聲來,一陣一陣的,兩個肩頭一聳一聳的,像戲臺上須生或者花臉才有的狂笑。許多人都聽到了筱燕秋出格的動靜,她們從病房里探出腦袋,一起望著筱燕秋。筱燕秋就知道傻笑,膝蓋一軟,順著樓梯的沿口一頭栽了下去,從四樓一直滾到了三樓半。大伙兒跟下來,筱燕秋趴在水磨石地板上,聽見老一團一 長不停地對眾人說:"態度還是好的,態度還是深刻的。"
都二十年了。筱燕秋掛的是內分一泌科,開過藥,筱燕秋特地繞到了后院。二十年了,筱燕秋遠遠地看見了那座病房樓。一些人在那里進進出出。樓已經不是老樣子了,墻面上貼上了馬賽克,但是屋頂、窗戶和過廊一如過去,這一來又似乎還是老樣子。筱燕秋立在那里,發現生活并不像常人所說的那樣,在伸向未來,而是直指過去。至少,在框架結構上是這樣的。
筱燕秋比平時到家晚了近一個小時,女兒已經趴在餐桌上做作業了。筱燕秋打開門,丈夫正歪在沙發里頭看電視,電視只有畫面,沒有聲音。筱燕秋提著人民醫院的藥袋,懶懶地倚在了門框上,疲憊地看著自己的丈夫。丈夫從筱燕秋的神情里頭感到了某些異樣,連忙走上來。筱燕秋把藥袋遞到丈夫的手上,一徑往臥室去,進了臥室就把臥室的門反關上了。丈夫把目光從筱燕秋的身上移到藥袋里面,疑疑惑惑地掏出藥盒子,反過來復過去地看。藥盒子上全是外文,一副看不到底又望不到邊的樣子,這一來事態就進一步嚴峻了。丈夫從藥盒子上預感到了大難,匆忙跟進臥室。剛一進門筱燕秋便撲在了他的身上,胳膊箍一住他的脖子,用力往里收。她的腹部貼在他的腹部,一吸一吸的。他感到了她的努力。她用力忍著,一種強烈而又迅猛的傷慟。丈夫手里的藥袋掉在了地上,大禍真的臨頭了。丈夫的身一體向后退了一步,"咚"地一聲,臥室的門重又關死了。丈夫就那么擁著自己的妻子,毀滅一性一的念頭在腦袋里竄來竄去。筱燕秋終于開口了,她哭著說:"面瓜,我又上臺了。"面瓜似乎沒聽清,撥過筱燕秋的腦袋,用那種僥幸的和將信將疑的目光再一次打量妻子。筱燕秋說:"我又能上臺了。"面瓜一把把筱燕秋推開了,驚魂未定,脫口說:"至于嘛,你!弄成這樣!"筱燕秋有些不好意思,瞥了一眼面瓜,笑了笑,卻不停地掉淚,自語說:"我就是難過。"面瓜拉開門,準備給妻子熱晚飯,女兒卻怯生生地堵在房門口。面瓜逃出了假想中的劫難,骨頭都輕了,故意拉下臉來,粗聲惡氣地說:"做作業去!"
筱燕秋把面瓜拉住了,對女兒招了招手,示意女兒過來。她讓女兒坐到自己的身邊,端詳起自己的女兒。女兒一點都不像自己,骨骼大得要命,方方正正的,全像她老子。但是筱燕秋今天晚上覺得自己的女兒特別地耐看,細細地推敲起來還是像自己,只是放大了一號。面瓜又要上廚房,筱燕秋說:"你不要做,我要減肥。"面瓜站在臥室的門口,不解地說:"肥什么?我什么時候說你肥了。"筱燕秋把巴掌放到女兒的頭頂上去,說:"你不嫌我肥,觀眾可不承認嫦娥是個胖婆一娘一。"
幸運的夫妻最急著要做的事情就是命令孩子上床 。等孩子入睡了,他們好回到自己的床 上,開始他們的慶典。幸福的夜晚都是寧靜似水的,但又是轟轟烈烈的。這個夜晚實在讓面瓜喜出望外,他上一上一下一下地忙,里里外外地忙,進進出出地忙,都不知道怎么好了。
面瓜是一個一交一 通警察,從部隊上下來的,五大三粗,就是不活絡。說起婚姻,面瓜最大的愿望也就是娶上一位國營企業的正式女工。面瓜做夢也沒有想到著名的美人嫦娥會成為自己的老婆。真的像一個夢。
面瓜的婚姻算得上一樁老式婚姻,沒有一絲一毫的新鮮花樣。先是由介紹人在公園的一棵柳樹下面介紹他們認識了。接下來便是"談"。"談"了一些日子,匆匆便步入了洞房。
那時的筱燕秋絕對是一個冰美人。她在公園鵝一卵一石的路面上不像一個行人,而更像一個夢游者,一個失魂的走一尸一。不過女人的落魄不僅沒有妨礙女人的美麗,反而讓她們炫目起來了。對于年輕而又漂亮的女人來說,落魄會賦予她們額外的魅力,在體貌的姣好之外,附帶上一種氣息的美——那種讓人怦然心動的、招人憐一愛一的異質。面瓜一見到筱燕秋兩只手就涼了,心口也涼了。筱燕秋一身寒氣,凜凜的,像一塊冰,要不像一塊玻璃。面瓜頓時就自慚形穢了。面瓜甚至在暗中抱怨起介紹人來了,再怎么說他面瓜也配不上這樣亮晶晶的美人的。面瓜小心翼翼地陪著筱燕秋沿著鵝一卵一石的路面往前走,筱燕秋不說話,面瓜就更不敢說了。最初的那些日子面瓜不是"談"戀愛,簡直是受罪。然而,這份罪受起來又有一份說不出來頭的甜蜜。筱燕秋還是那么凜凜的,魂不守舍的,瞳孔里虛散著目光的。面瓜起初以為筱燕秋看不上他,可是又不像。只要面瓜約她,筱燕秋總是會病歪歪地準時到達的。面瓜一點都不知道筱燕秋現在的心思,筱燕秋中了邪了,她鐵定了心思一心要把自己嫁出去,越快越好。但是筱燕秋卻又不好好"談"。她不說話,就知道和面瓜一起走。面瓜在筱燕秋的面前自卑得要了命,一點想像力都沒有了。他反反復復地把筱燕秋約到公園的那條鵝一卵一石路上去,——既然他們是在那兒認識的,他們的"戀愛"就只能和必須在那兒"談"了。筱燕秋從來不問心思以外的事,她只是面瓜的影子。面瓜怎么走她怎么走,面瓜往哪兒去她往哪兒去。其實面瓜也不知道往哪兒走,但是第一次既然那么走了,第二次當然也那樣走。依此類推。他們每一次都走相同的路,以同樣的方向向同樣的地方走去,在同一個地方拐彎,在同一個地方休息,走完了,在同一個地方分手。然后,面瓜說同樣的話,約好下一次見面的時間。局面的改變起源于一次意外。那一天筱燕秋的鞋后跟意外地在鵝一卵一石的路面上崴了一下,呼嚕一下倒在了地上。在此以前筱燕秋一直斜著頭,看著天上的月亮。她的鞋跟一定踩到了鵝一卵一石路上的罅隙,腳踝迅速地朝外一撇,說倒就倒下去了。面瓜的臉色嚇得比月光還要白。面瓜天生的慢一性一子,是那種火上了頭頂也能夠不緊不慢地邁動四方步的男人。面瓜亂了。面瓜在手忙腳亂的時候越發不知所措。他慌慌張張地把筱燕秋送進醫院,慌慌張張地把筱燕秋送到了家中。筱燕秋的腳踝腫起來了,青紫了一大塊,肘部也蹭掉了一塊皮。
筱燕秋對自己的受傷一點都沒有在意。受傷的似乎是別人,她只不過是一個旁觀者,偶然看見的罷了。她那種事不關己的樣子使你相信,即使有人把她的腦袋砍下來,放在了桌面上,她也能鎮定自若地,不慌不忙地眨巴她的眼睛。
疼的是面瓜。面瓜在疼。面瓜望著筱燕秋的腳脖子,不敢看筱燕秋的眼睛。后來他到底偷看了一眼筱燕秋,目光立即又避開了。面瓜說:"還疼么?"面瓜的聲音很小,但是筱燕秋聽見了。筱燕秋不是一塊玻璃,而是一塊冰。只是一塊冰。此時此刻,她可以在冰天雪地之中紋絲不動,然而,最承受不得的恰恰是一溫一 暖。即使是巴掌里的那么一丁點余一溫一 也足以使她全線崩潰、徹底消融。面瓜木頭木腦的,痛心地說:"我們還是別談了吧,我把你摔成這種樣子。"筱燕秋冷冷地望著面瓜,面瓜木頭木腦的,扯不上邊地一胡一 亂自責。可一胡一 亂的自責不是憐香惜玉又是什么?筱燕秋的心潮突然就是一陣起伏,洶涌起來了,所有的傷心一起汪了開來。堅一硬的冰塊一點一點地、卻又是迅猛無比地崩潰了、融化了。收都來不及收,不能自已,不可挽回。她一把拉住面瓜的手,她想叫面瓜的名字,但是沒有能夠,筱燕秋已經失聲痛哭了。她拼了命地哭,聲音那么大,那么響,全然不顧了臉面。面瓜嚇得想逃,沒能逃掉。筱燕秋死死地拽住了面瓜,面瓜沒有能夠逃掉。
筱燕秋和面瓜都沒有意識到這一次大哭對他們來說意味著什么。在某種時候,女人為誰而哭,她就為誰而生。
戲校的筱燕秋老師匆匆忙忙把自己嫁了出去。筱燕秋置身于大海,面瓜是她惟一的獨木舟。在筱燕秋看來,這樁婚姻過了此村就再無此店了。面瓜是令人滿意的,是那種典型的過日子的男人,顧家、安穩、體貼、耐苦,還有那么一點自私。筱燕秋還圖什么?不就是一個過日子的男人么?面瓜惟一的缺點就是床 上貪了些,有點像貪食的孩子,不吃到彎不下腰是不肯離開餐桌的。不過這又算什么缺點呢?筱燕秋只是有點弄不明白,床 上就那么一點事,每次也就是那么幾個動作,又有什么意思?面瓜哪里來的那么大興致,每一次都像吃苦,把自己累成那樣。但是面瓜是疼老婆的,他在一次房一事過后這樣肉麻地對老婆說:"只要沒有女兒,你就是我的女兒。"面瓜的這句呆話讓筱燕秋足足想了一個多星期。床 上的事筱燕秋不太喜歡做,想起來有時候反而倒是蠻好的。
這個晚上是筱燕秋命令女兒上床 的。面瓜從妻子垂掛著的睫毛上猜到了這個晚上一精一彩的壓軸戲。結婚這么多年了,每一次做一愛一都是面瓜巴結著筱燕秋,都是面瓜死皮賴臉的,今天的光景還是頭一次。筱燕秋在女兒的床 邊輕聲喊了一聲女兒,女兒那邊沒有了動靜。面瓜站在客廳里頭就高興,又是轉圈,又是一搓一手。后來筱燕秋回到了自己的臥室,默默地脫一光了,鉆進了被窩,再后來筱燕秋從被窩里伸出了一只胳膊,五根手指掛在那兒。筱燕秋對面瓜說:"面瓜,來。"
這個晚上的筱燕秋近乎一浪一蕩。她積極而又努力,甚至還有點奉承。她像盛夏狂風中的芭蕉,舒張開來了,鋪展開來了,恣意地翻卷、顛簸。筱燕秋不停地說話,好些話說得都過分了,又不敢大聲,一字一句都通了電。她急促地換氣,緊一貼著面瓜的耳邊,痛苦地請求:"要喊,面瓜。我想喊,面瓜。"筱燕秋像換了一個人,陌生了。這是好日子真正開始的征候。面瓜心花怒放,心旌搖蕩,忘乎所以。面瓜瘋了,而筱燕秋更瘋。
【試讀:第三章】
炳璋算過一筆賬,決定從啟動資金里拿出一部分來請煙廠老板一次客。要想把這頓飯吃得像個樣,費用雖說不會低,這筆費用也許還能從煙廠那邊補回來的。現在,關鍵中的關鍵是必須讓老板開心。他開心了,劇一團一 才能開心。過去的工作重點是把領導哄高興了,如今呢,光有這一條就不夠了。作為一個劇一團一 的當家人,一手撓領導的癢,一手撓老板的癢,這才稱得上兩手都要抓,把老板請來,再把頭頭腦腦的請來,順便叫幾個記者,事情就有個開頭的樣子了。人多了也好,熱鬧。只要有一盆好底料,七葷八素全可以往火鍋里倒。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對的。炳璋不想革命,就想辦事。辦事還真的是請客吃飯。
煙廠的老板成了這次宴請的中心。這樣的人天生就是中心。炳璋整個晚上都賠著笑,有幾次實在是笑累了,炳璋特意到衛生間里頭歇了一會兒。他用巴掌把自己的顴骨那么一揉一了又一揉一,免得太僵硬,弄得跟假笑似的。賣東西要打假,笑容和表情同樣要打假。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炳璋原以為啟動資金到賬之后他能夠輕松一點的,相反,炳璋更緊張、更焦慮了。這么多年了,劇一團一 沒法上戲,一直干耗著,說過來居然也過來了。劇一團一 不是美術家協會,不是作家協會,那些協會里的人老了,一個人呆在家里,寫幾塊招牌,畫幾根臘梅、幾串葡萄,再不就到晚報上罵罵人,伸胳膊抬腿都有銀子跟著來。一句話,那些人都是越來越值錢的。劇一團一 不一樣,再好的演員一個人呆在家里也唱不來一臺戲。當然了,為住房和職稱找領導除外,在住房和職稱面前,出色的演員一個人就能將生旦凈末丑全部反串一遍。演戲這個行當說到底又與別的不同,不論是說唱念打還是吹拉彈奏,扛的是"藝術家"這塊招牌,做的終究是體力活,吃的還是身一體這碗飯,一到歲數身一子骨就破了。他們的破一身一子骨全是沙漠,一盆水澆下去,不要說看不見水漂,就連""的一聲都沒有。他們掙不來一分錢,耗起銀子來卻是老將出馬,一個頂倆。炳璋就愁錢。炳璋感到自己不只是一個劇一團一 的一團一 長,都快成商人了,就等著資本全部到位。炳璋想起了當年在學習 班上聽來的一句話,是一位領袖的著名格言:資本來到世上,從頭到腳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這話對。資本就是流淌的血,骯臟不骯臟事后再說。劇一團一 等著這滴血,靠著這滴血,生產、生產、再生產、擴大再生產。急命呢。炳璋就等著《奔月》上馬,越快越好。夜長了難免夢多。錢哪,錢哪。
宴會在老板和筱燕秋認識的那一刻達到高xdx潮,這就是說,晚宴從頭到尾都是高xdx潮。宴會尚未開始,炳璋便把筱燕秋十分隆重地領了出來,十分隆重地叫到了老板的面前。這次見面對老板來說只是一次一交一 際,也可以說,是一次娛樂活動,然而,它是筱燕秋一生中的一件大事。筱燕秋的后半生如何,完全取決于這次見面。筱燕秋得到宴會通知的時候不僅沒有開心,相反,她的心中涌上了無邊的惶恐,立即想起了前輩青衣、李雪芬的老師柳若冰。柳若冰是五十年代戲劇舞臺上最著名的美人,文革開始之后第一個倒霉的名角。她去世之前的一段往事曾經在劇一團一 里頭廣為流傳,那是一九七一年的事了,一位已經做到副軍長的戲迷終于打聽到當年偶像的下落了,副軍長的警衛戰士鉆到了戲臺的木地板下面,拖出了柳若冰。柳若冰丑得像一個妖怪,褲管上黏滿了干結的大便和月一經的紫斑。副軍長遠遠地看看柳若冰,只看了一眼,副軍長就爬上他的軍用吉普車了。副軍長上車之前留下了一句千古名言:"不能為了睡名氣而弄臟了自己。"筱燕秋捏著炳璋的請柬,毫無道理地想起了柳若冰。她坐在美容院的大鏡子面前,用她半個月的工資一精一心地裝潢她自己。美容師的手指非常柔和,但她感到了疼。筱燕秋覺得自己不是在美容,而是在對著自己用刑。男人喜歡和男人斗,女人呢,一生要做的事情就是和自己做斗爭。
老板在筱燕秋的面前沒有傲慢,相反,還有些謙恭。他喊筱燕秋"老師",用巴掌再三再四地請筱燕秋老師坐上座。老板并不把文化局的頭頭們放在眼里,但是,他尊重藝術,尊重藝術家。筱燕秋幾乎是被劫持到上座上來的。她的左首是局長,右首是老板,對面又坐著自己的一團一 長,都是決定自己命運的大人物,不可避免地有點局促。筱燕秋正減著肥,吃得少,看上去就有點像怯場了,一點都沒有二十年前頭牌青衣的舉止與做派。好在老板并沒有要她說什么。老板一個人說。他打著手勢,沉著而又熱烈地回顧過去。他說自己一直是筱燕秋老師的崇拜者,二十年前就是筱燕秋老師的追星族了。筱燕秋很禮貌地微笑著,不停地用小拇指捋耳后的頭發,以示謙虛和不敢當。但是老板回憶起《奔月》巡回演出的許多場次來了。老板說,那時候他還在鄉下,年輕,無聊,沒事干,一天到晚跟在《奔月》的劇組后面,在全省各地四處轉悠。他還回憶起了一則花絮,筱燕秋那一回感冒了,演到第三場的時候居然在舞臺上連著咳嗽了兩聲,——臺下沒有喝倒彩,而是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老板說到這兒的時候酒席上安靜了。老板側過頭,看著筱燕秋,總結:"那里頭就有我的掌聲。"酒席上笑了,同時響起了掌聲。老板拍了幾下巴掌。這掌聲是愉快的,鼓舞人心的,還是繼往開來的、相見恨晚和同喜同樂的。大伙兒一起干了杯。
老板還在聊。語氣是推心置腹的,談家常的。他聊起了國際態勢,WTO,科索沃,車臣,香港,澳門,改革與開放,前途還有坎坷;聊起了戲曲的市場化與產業化;聊起了戲曲與老百姓的喜聞樂見。他聊得很好。在座的人都在嚴肅地咀嚼,點頭。就好像這些問題一直纏繞在他們的心坎上,是他們的衣食住行,油鹽醬醋;就好像他們為這些問題曾經傷神再三,就是百思不得其解。現在好了,水落石出、大路通天了。答案終于有了,豁然開朗了,找到出路了。大伙兒又干了杯,為人類、國家以及戲劇的未來一起松了一口氣。
炳璋一直望著老板。自從認識老板以來,他對老板一直都心存感激,但在骨子里頭,炳璋瞧不起這個人。現在不同。炳璋對老板刮目相看了。老板不僅僅是一個成功的企業家,他還是一個成熟的思想家兼政治家。如果爆發戰爭,他也許就是一個出色的戰略家和軍事指揮家。一句話,他是偉人。炳璋有些激動,沒頭沒腦地說:"下次人代會改選市長,我投廠長一票!"老板沒有接他的話茬,點煙,做了一個意義不明的手勢,把話題重新轉移到筱燕秋的身上來了。
話題到了筱燕秋的身上老板更機敏了,更睿智也更有趣了。老板的年紀其實和筱燕秋差不多,然而,他更像一個長者。他的關心、崇敬、親切都充滿了長者的意味,然而又是充滿活力的、男人式的、世俗化的、把自己放在民間與平民立場上的,因而也就更親切、更平等了。這種平等使筱燕秋如沐春風,人也自信、舒展了。筱燕秋對自己開始有了幾分把握,開始和老板說一些閑話。幾句話下來老板的額頭都亮了,眼睛也有了光芒。他看著筱燕秋,說話的語速明顯有些快,一邊說話一邊接受別人的敬酒。從酒席開始到現在,他一杯又一杯,來者不拒,酒到杯干,差不多已經是一斤五糧液下了肚子。老板現在只和筱燕秋一個人說,旁若無人。酒到了這個份上炳璋不可能沒有一點擔憂,許多成功的宴席就是壞在最后的兩三杯上,就是壞在漂亮女人的一兩句話上。炳璋開始擔心,害怕老板過了量。成功體面的男人在女演員的面前被酒弄得不可收拾,這樣的場面炳璋見得實在是太多了。炳璋就害怕老板冒出了什么唐突的話來,更害怕老板做出什么唐突的舉動。他非常擔心,許多偉人都是在事態的后期犯了錯誤,而這樣的錯誤損害的恰恰正是偉人自己。炳璋害怕老板不能善終,開始看表。老板視而不見,卻掏出香煙,遞到了筱燕秋的面前。這個舉動輕薄了。炳璋看在眼里,咽了一口,知道老板喝多了,有些把持不住。炳璋看著面前的酒杯,緊張地思忖著如何收好今晚這個場,如何讓老板盡興而歸,同時又能讓筱燕秋脫開這個身。許多人都看出了炳璋的心思,連筱燕秋都看出來了。筱燕秋對老板笑笑,說:"我不能吸煙的。"老板點點頭,自己燃上了,說:"可惜了。你不肯給我到月亮上做廣告。"大伙兒愣了一下,接下來就是一陣哄笑。這話其實并不好笑,但是,偉人的廢話有時候就等于幽默。
哄笑之中老板卻起身了,說:"今天我很高興。"這句話是帶有總結一性一的。老板朝遠處招招手,叫過司機,說:"不早了,你送筱燕秋老師回家。"炳璋吃驚地看了一眼老板,炳璋擔心他會在筱燕秋面前糾纏的,但是沒有。老板舉止恰當,言談自如,一副與酒無關的樣子,就好像一斤五糧液不是被他喝到肚子里去了,而是放在褲子的口袋里面。老板實在是酒席上的大師,酒量過人,見好就收。整個晚宴鳳頭、豬肚、豹尾,稱得上一臺好戲。倒是筱燕秋有些始料不及,沒想到這么快就結束了。筱燕秋一時不知道說什么,慌忙說:"我有自行車。"老板說:"哪有大藝術家騎自行車的。"老板一邊堅持著"請"的手勢,一邊關照司機回頭來接他。筱燕秋瞥了老板一眼,只好跟著司機往門口去。她在走向門口的時候知道許多眼睛都在看她,便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走路的姿勢上,感覺有些別扭,甚至都不會走路了。好在沒有人看出這一點。人們望著筱燕秋的背影,她的背影給人以身價百倍的印象。這個女人的人氣說旺就旺了。
老板轉過身來,和局長閑聊,請局長得空的時候到他們廠去轉轉。炳璋插一進來,搶過話茬,說:"老板好酒量,好酒量!"他一口氣把這句話重復了四五遍。炳璋自己也弄不懂為什么逮著老板的酒量不要命地死奉承,聽上去好像心里有什么疙瘩,受了什么驚嚇似的。老板莞爾一笑,笑而不答,掐煙的工夫又一次把話題岔開了。
青衣 -
黑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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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畢飛宇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帥氣又有極高演唱天賦的的耿東亮進入音樂學院,被音樂系教授炳彰發掘并寄予厚望,這個試圖逃離視自己如生命的母親的大男孩兒,逃離了家庭發覺自己又一次陷入愛的牢籠。在音樂學院的簽約商演大潮中,在音樂、師恩、母愛、物欲、情欲、叛逆各種力量中,這個我們今天稱為“小鮮肉”的男孩兒迷失、焦灼、追尋。“那是怎樣一幅躁動、混亂、汗流浹背同時又人聲鼎沸的場景。我們的內心有數不清的攪拌車、起重機,還有迷宮一樣的腳手架——它們塞滿了我們的城市。”
【作者簡介】
畢飛宇,男,一九六四年生于江蘇興化。國家一級作家,江蘇省作協副主席。
主要作品有:《青衣》《玉米》《平原》《哺乳期的女人》等,曾獲第一屆、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第一屆中國小說學會獎,第二屆馮牧文學獎。
《推拿》獲得第八屆茅盾文學獎,首屆小說雙年獎、2008年新浪年度作家稱號、32家媒體2008年十佳圖書、《人民文學》2008年度優秀長篇小說獎、2008年《臺灣時報》開卷獎等。
【試讀:再版序】
這本書是我的長篇處一女作,動筆于一九九六年,初版于一九九八年。動筆的時候我還沒有使用電腦,就在中國礦業大學的教工宿舍里頭,我每天趴在一張淡黃色的桌面上,用那支透明的塑料管圓珠筆開始了這本書的寫作。我記得我寫完這本書的時候正是中午,我望著我的圓珠筆,它已經面目全非,渾身纏滿了膠帶,很臟,像我遠征的兄弟。我似乎動了感情,因為我已經決定買電腦了。我把我的圓珠筆放進了一抽一屜,再也沒有摸過它。
我寫這本書的時候腦子里有一幅頑固的畫面,那就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的中國城市。這個畫面當然是不存在的。我好像站在一座橋上,我的面前是開闊的城市縱深,它是冬天的景象,浩浩蕩蕩的屋頂上灑滿了一陽一光。這是一個夢幻式的“大全景”。糟糕的是,我對“大全景”從來都不相信,正如我不相信“最后的統計結果”。我只相信局部,因為我們只能在局部里面生存。換句話說,只有局部才可能有效地構成存在。當我走進九十年代初期某一個城市的“局部”的時候,那是怎樣一幅躁動、混亂、汗流浹背同時又人聲鼎沸的場景!九十年代初期,我們還記得嗎?我們的內心有數不清的攪拌車、起重機,還有迷宮一樣的腳手架——它們塞滿了我們的城市。我們在摩拳擦掌。為了什么?其實還沒有想好。我們只是拼了老命地對自己大聲疾呼:做點什么,趕快做點什么!還沒有開始,我們的天才就開始啟示:快來不及了。多么的迫切,多么的憂郁。
當然,我沒有能力去描繪那個時代。然而我并沒有把自己手里的筆放下來。是親一愛一的阿爾貝·加繆幫助了我。他對我說:“要了解一個城市,比較方便的途徑不外乎打聽那里的人們怎么干活,怎么相愛,又怎么死去。(《鼠疫》)”好吧,那我就打聽打聽去。
事情變得簡單起來了。打聽并描繪九十年代初期的“人們”怎么干活、怎么相愛,是我這本書的原始動機。打聽的結果非常不好,我打聽到的全是自己的消息。在漆黑的深夜,在工地的盡頭,我的手上拿了一把手電,手電照亮了一面鏡子,鏡子里面恰好是我。太緊張了。
當然,稍有常識的讀者不可能認為這本書寫的就是我,我和書中的人物沒有半點關系。書里的人物、事件、場景都是虛擬的。可是,我為什么要做這樣的虛擬,這是我今天必須面對的問題。
這本書的主人公是一個學聲樂的大學生,而他的母親則是一個返城的知青。當我回憶起他們的時候,我意外地發現,《青衣》和《玉米》的源頭就在這本書里,安安靜靜的,一點蠢一蠢一欲一動的意思都沒有。這是一種多么美妙、多么值得期待的期待。所以要有耐心。你不能為了得到一份禮物而焦慮,只有到了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夜里,圣誕老人才會在漫天的大雪中穿過你們家的煙囪,把他的禮物放在你的襪子里,早一天都不行。這個圣誕老人不是別人,就是你自己,就是你心跡。寫作是滋補的,它可以滋補寫作。
老實說,書里的大部分內容我已經忘記了,并不是我健忘,而是我的心思早就不在這里了。畢竟是九年過去了——哪一個寫作的人會用九年的時間去回憶他的舊作呢?天底下沒有那樣瘋狂的作家。沒想到作家出版社的朋友反而有心,他們愿意重新出版這部書。我找回了這本書,仔細地讀,感覺并不好,真的覺得對不住作家出版社的這一番好意。我只想把這本書推翻了,重寫一遍。我在無比慚愧的同時卻又無比地自信:如果現在寫的話,這本書一定會好很多。
還是不要忙著慚愧,不要忙著自信。你不可以抹煞你的昨天,你不可能一生下來就是一個中年的男人,要是那樣的話,你是一個多么無趣、多么可惡的家伙,你白吃白喝了多少回?你必須從那個時候過來,你只能從那個時候過來。所以,面對舊作,慚愧是虛榮的,自信也一樣蒼白。
一胡一 適說,寬容比自一由 更重要。我同意他的話,寬容起碼和自一由 一樣重要。還是寬容吧,首先學會寬容我們自己。
所以就要感謝。我感謝作家出版社。這樣的感謝容易被當成一句套話,事實上不是。我愿意把這本書的再版看成是作家出版社對一個寫作者的寬容。
二○○四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于南京
【試讀:第一章】
城市越來越熱了。暑期一開始所有的水泥平面就呈現出自然的局面,水泥的熱焰是無色的、無臭的、無形的,看上去比火苗更一抽一象。然而它熱,灼人。的確,一抽一象更本質。
太一陽一像瘋子的眼睛,有人沒人它都炯炯有神。你一和它對視它就纏上你了,盯著你,無緣無故地警告你。聰明的做法是別理它,不要和它對視,不要和它糾纏,同時加快你的步伐。然而汽車的尾氣和空調主機的散熱片會盯上你的小腿。它們是無賴,是滾刀肉,是無事生非的潑皮,你無處藏身。城市確確實實是越來越熱了。
可以坐坐的地方還是有的。比方說,電子游戲廳。城市再冷,再熱,可供游戲的地方終歸是四季如春的。春天早已是我們這個時代的電子產品了,它是科技的產物,智慧的結晶,我們完全有能力把它和電子游戲機一起,安裝在游藝大廳里。
暑期一開始耿東亮就找了一份鐘點工,給一個六歲的小女孩上鋼琴課。耿東亮剛讀完音樂系的二年級,主修聲樂,而不是鋼琴。然而,給一個六歲的小女孩示范幾下哈儂練一習一 曲卻可以勝任。小女孩的父親說了,他并不指望女兒什么,女兒能夠彈幾首曲子就可以了。小女孩的父親經營了一家很大的電子游藝廳,女兒什么樣的玩具都玩了,然而鋼琴沒玩過。沒玩過就得讓她玩。幼兒園剛放假,小女孩的母親就帶了女兒逛商場,女兒走到鋼琴那邊去,掀起了鋼琴的蓋子,用腦袋頂一住,小手伸到縫隙里去,摁一下白鍵,“咚”的一下,又摁一個黑鍵,“咚”的又一下,比幼兒園的腳踏風琴好玩多了,那東西不用腳踩可是摁不響的。小女兒的腦袋在琴蓋底下歪過來,沖了母親笑,樣子比吃了冰激凌還要開心。后來女兒走過來了,抱住了母親的大一腿,指了指鋼琴,說:“要。”207號營業員這時候走了過來,彎下腰撫一摸孩子的童花頭,夸小女孩“漂亮”,夸小女孩目光里頭“天生”就有“藝術家的氣質”,夸小女孩的小手“天生”就是“為鋼琴生的”。千錯萬錯,拍馬屁不錯,更何況是在母親面前拍孩子的馬屁呢。小女孩知道在夸她,咬住下嘴唇,都不好意思了。母親取出手機,摁出一串數碼,仰起臉來把披肩發甩到腦后去,對著手機說:“喂,你女兒要玩鋼琴。”手機里頭發話了,有點不耐煩,說:“拖一個回去就是了。”
“拖一個回去”的那天下午耿東亮正站在商場門口的樹一陰一下面看晚報,胸前掛了“家教”兩個字。他在這里站了兩三天了,一到下午就盯住晚報上的招聘廣告。小女孩的母親出門的時候看了一眼耿東亮,“”了一聲,問:“你會彈鋼琴吧?”耿東亮抬起頭,怔了一下,臉卻紅了,慌忙說:“會,我是師大音樂系的。”耿東亮一邊比劃一邊從口袋里頭掏出學生證,攤開來遞到她的面前去,好讓人家驗明正身。女人卻不看,笑著說:“回頭你給我彈一首《上海灘》。”
授課的時間是上午,作為回報,小女孩的父親給了耿東亮一張游藝廳的免費游戲卡,游藝廳的環境不錯,又熱鬧又清涼,是暑期里上好的去處。游藝大廳離小女孩的家不算遠,中午吃一份加州牛肉面或者漢堡包,步行過去,坐到游藝大廳里頭就可以涼快一個下午了。有空調,有電子游戲,再漫長、再酷熱的暑期也可以混得過去。
電子游戲實在是引人入勝,它其實就是你,你自己。它以電子這種幽窈的方式讓你自己與自己斗智、斗勇,讓你消遣你自己,游戲你自己。你愚蠢它更愚蠢,你機敏它更機敏,你慷慨它更慷慨,你貪婪它更貪婪。它與你近在咫尺,撩一撥你,挑一逗你,讓你看見希望,又讓你失之一交一 臂。你永遠逮不著你自己。它以極其臨近和極其愉悅的方式拒絕你,讓你永遠與自己總有一念之差或一個疏忽這樣的距離、這樣的缺憾、這樣的悵然若失。你對它永遠是欲擒又縱的,這就是說,它對你永遠是欲縱又擒的。電子游戲是你心智的一面鏡子,讓你看見你,讓你端詳你,而你與你之間永遠都有一舉手這樣的恍若隔世。你是你的夢。你是你最知己的對手,你永遠追逐著自己的拒絕,開始著自己的終結,希望著自己的無奈。你永遠有下一次,你假想中的生命永遠都不可能只有一回,那是哲學的命題,是放狗屁。生命完全可以重來,循環往復,像電流一樣沒有起始,沒有終結。
小女孩的鋼琴課吃力極了。關鍵是孩子的母親,她熱心極了。她把透明膠布貼在了琴鍵上,再在琴鍵上寫下了一連串的阿拉伯數字1、2、3、4、5、6、7。她十分莊嚴地坐在耿東亮的身旁,全力以赴,嚴肅地對女兒說,一就是哆,二就是,三就是咪……母親把耿東亮擱在了一邊,母親永遠是女兒最出色的教師,同時永遠是女兒最一愛一生氣的老師,動不動就發火,“怎么還不會的呢?小拇指怎么一點力量都沒有的呢?”母親急。她巴不得女兒在第二天的上午就能用鋼琴演奏《上海灘》。
耿東亮有些厭倦,卻不愿意放棄。他可以忍受這樣的女兒與這樣的母親。“上課”至少可以離開自己的家,離開自己的母親。現在正放著暑假呢,不出來“上課”,他又能做什么?
一到節假日耿東亮就要長時間地面對自己的母親了。耿東亮害怕這樣。以往到了周末母親很早就會從大街上收攤的,回到家,給兒子打好洗臉水,預備好零食,甚至連兒子的拖鞋都放得工工整整的,左右對稱,虛以待客。然后靜靜地坐下來,等待自己的二兒子。耿東亮的家離師范大學只有三十分鐘的自行車路程,“每個周末都回來過。”母親是這么關照的,每一次回來母親總要歡喜一番。兒子回家了,又在“一媽一的身邊”了。耿東亮一進家,母親總要十分仔細地打量一遍,從頭到腳,再從腳到頭,這樣一個來回母親才肯放心。然后母親就說:“又瘦了。”耿東亮不瘦,人長得高大帥氣,但母親一見面總是怪他“瘦”。在母親的眼里,兒子的身上永遠都缺少兩公斤的肥肉。
接下來耿東亮就成了客人,一舉一動全在母親的目光里了,連衣服上線頭的跳紗也逃不脫的。母親會把跳紗弄掉,不是用剪刀,而是埋下頭,用她的門牙把跳紗咬斷,在舌頭上滾成一團一 ,吐到角落里去。吃飯的時候母親給他添飯,母親給他夾菜。母親把最好的葷菜夾到兒子的碗口,不住地關照“吃”。母親的印象里頭帥氣而又內向的兒子在外頭總是吃虧的,到了家才能給兒子補回來。耿東亮吃不下,就會把碗里的菜夾到母親的碗里去,這一來母親就會用目光責怪兒子,你怎么也跟一媽一這么客氣,于是再夾回來。耿東亮不能不吃,不吃就是跟一媽一“客氣”,跟一媽一怎么能“客氣”呢?這是你的家,我是你的一媽一,你這樣生分多傷一媽一的心。耿東亮只能往下撐。吃到兒子的肚里總是補在一媽一的心上的。撐多了耿東亮的臉上就不開心了。而兒子的臉色在一秒鐘之內就會變成母親的心情。母親便問,怎么了?耿東亮沒什么,當然只好說“沒什么”,母親聽到“沒什么”總是那樣的不高興,兒子大了,高了,上了大學了,心里的事情就不肯對一媽一說了。
母親最不放心的還是兒子“學壞”。兒子的身高一米八一,長得帥,不多話,文質彬彬,笑起來還有幾分害羞的樣子,這樣好的兒子肯定有許多女孩子打他的主意的。這是肯定的。女孩子能有幾個好貨?“我們家亮亮”哪里弄得過她們?耿東亮進了初中母親就對兒子說了,不要和女孩子多來往,不要跟她們玩。不能跟在她們身后“學壞”。耿東亮不“學壞”,考上大學之后都沒有“學壞”過。和女孩子一對視他的臉便紅得厲害了,心口跳得一點都沒有分寸。耿東亮在女孩子的面前自卑得要命,從小母親就對他說了,“別看她們一個個如花似玉,一個個全是狐貍一精一,千萬可別吃了她們的虧,你弄不過她們的。”耿東亮眼里的女孩子們個頂個的都是紅顏殺手,一個個綿里藏針,一個個笑里藏刀,眼角里頭都有一手獨門暗器,她們是水做的冰,雨做的云,稍不小心她們的暗器就從眼角里頭飛出來了,給你來個一劍封喉。她們天生就有這樣的驚艷一絕。
暑假后的第二天母親就帶了耿東亮逛大街去了。母親不會讓二兒子一個人去逛街的。這位修理自行車的下崗女工每一次逛街都要用汽油把手指頭漂洗干凈,每一條指甲溝都不肯放過。她不能讓自己的手指頭丟一了兒子的臉面。耿東亮高他母親一個頭,這樣的母子走在大街上總是那樣的引人注目。母親時刻關注著迎面走來的女孩子,她們打量耿東亮的目光讓母親生氣,她們如果不打量耿東亮同樣會讓母親生氣。好在耿東亮的目光是那樣的守規矩,他從來不用下流的目光在女孩子們身上亂抓亂一摸的。兒子守得住,還能有什么比這個好。
母親最開心的事情就是給二兒子買衣服,人靠衣裳馬靠鞍,何況天生就是一匹駿馬呢。母親給二兒子買衣服堅持要有品牌,越是困窘的家庭越是要證明自己的體面的,不能讓兒子被人瞧不起。這位下崗女工在生病的日子里舍不得到醫院去掛號,但是,為兒子買衣服卻不能不看品牌。兒子攔不住。兒子攔急了母親就會這樣斥問:“一媽一這么苦為了什么?你說說!”母與子的心情永遠是一架無法平衡的天平,一頭踏實了,另一頭就必然空懸在那兒。
踏實的這一頭累,懸在那兒的那一頭更累。
所以耿東亮怕回家。一半因為母親,一半因為父親。
父親是肉聯廠永遠不能轉正的臨時工。父親短小,粗一壯,大手大腳大頭,還有一副大嗓門。他的身上永遠伴隨了肉聯廠的復雜氣味,有皮有肉,兼而有屎有尿。父親是蘇北里下河耿家圩子的屠夫后裔,他為耿家家族開創了最光輝的婚姻景觀,他娶了一位城市姑娘,極為成功地和一位漂亮的女知青結了婚。結婚的日子里這位快樂的新郎逢人就夸:“全是國家的政策好哇!”他毫不費勁就縮小了城鄉差別,他使城鄉差別只剩下一根xx巴那么長。耿東亮的父親在知青返鄉的大潮中直接變成了一個城市人。母親不無擔心地說:“進了城你會干什么?”父親的表現稱得上豪情萬丈。父親提著那把殺豬刀,自豪地說:“我會殺豬。”
他和城市姑娘生下了兩個兒子,他給他們起了兩個喜氣洋洋的名字。大兒子東光,二兒子東亮。一個是黑面疙瘩,一個是白面疙瘩。父親喜歡黑面,母親偏袒白面,這個家一下子就分成兩半了。父親瞧不起耿東亮,這從他大聲呼叫兒子的聲音中可以聽得出來,他叫耿東光“小xx巴”,而對耿東亮只稱“小崽子”。差距一下子就拉大了。
耿東亮不喜歡父親,正如父親不喜歡耿東亮。父親喊耿東亮稱“你”,而耿東亮只把父親說成“他”。
游藝大廳的里側有一個小間,那里頭的游戲都講究杠后開花的,沿墻排開來的全是老一虎一機 。耿東亮不喜歡賭,尤其怕一搓一麻將。以往一到周末同學們就會用棉被把盥洗間的門窗封起來,擺開兩桌一搓一八圈的。每一次耿東亮都要以回家為由逃脫掉。面對面地坐開來,打到后幾圈錢就不再是錢了,一進一出總好像牽扯到皮肉,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花錢再瀟灑的人似乎都免不了這一俗。耿東亮說:“賭起來不舒服。”一位快畢業的學兄說:“你弄岔了,賭錢賭的可不是錢,而是自己的手氣、自己的命,你的命再隱蔽,摳過來一摸,子丑寅卯就全出來了。一場麻將下來就等于活過一輩子。這輩子賠了,下輩子賺,這輩子賺了,下輩子賠,就那么回事。”這位老兄一搓一麻將的手藝不錯,可手氣總是大背,七月份果真就分到一所很糟糕的中學去了。的確,賭錢賭的不是錢,是自己的命,自己的去處與出路。耿東亮讀一年級的時候總是奇怪,一到公布分配方案,師范大學里頭最緊張最慌亂的不是畢業生,而是二三年級的同學。他們總是急于觀察先行者的命運,再關起門來編排和假設自己的命運,一個一個全像驚弓之鳥。耿東亮讀完了二年級對這樣的場面就不再驚奇了,他參與了別人的緊張與別人的慌亂,這一來對自己的命運便有了焦慮,而兩年之后的“畢業”便有了迫在眉睫的壞印象。兩年,天知道兩年之后會是什么樣子。
安慰耿東亮的是老一虎一機 。耿東亮掙來的工錢差不多全送到老一虎一機 的嘴里去了。耿東亮贏過幾次的,他目睹了電子彩屏上阿里巴巴打開了山洞的門。在耿東亮一操一作的過程中,那個阿里巴巴不是別人,是耿東亮自己。阿里巴巴沒有掉入陷阱,同樣,阿里巴巴推開石門的時候地雷也沒有爆炸。耿東亮聽到了金屬的墜一落 聲,老一虎一機 吐出了一長串的鋼角子。那是老虎的禮物。耿東亮沒有用這堆雪亮的鋼角子兌換紙幣,他“贏”了,這比什么都讓人開心的。耿東亮買了一聽可樂,一邊啜一邊把贏來的角子再往里面投。一顆,又一顆。猝不及防的好運氣總有一天會咣叮咣當地滾出來的,捂都捂不住。然而接下來的日子耿東亮天天輸,輸多了他反倒平靜了。焦慮與迫不及待的壞感覺就隨著輸錢一點一點地平復了。輸和贏,只是一眨眼,或者說,只是一念之別,這就叫命,也可以說,這就叫注定。那位學兄說得不錯,你的命運再隱蔽,摳過來一摸,子丑寅卯就全出來了。耿東亮在暑期里頭就是要翻一翻命運這張牌,看過了,也就沒有什么想不開的了。耿東亮就是想和他的同學一樣,先找到終點,然后,以倒計時那種方式完成自己一生。“撲空”那種壯美的游戲他們可是不肯去玩的。
即使是暑期,每個星期的二、四、六下午耿東亮都要回師范大學去。炳璋在家里等他,你不能不去。炳璋說了,嗓子不會給任何一個歌唱家提一供假期的。炳璋六十開外,有一頭銀白的頭發,看上去像偉大的屠格涅夫。那些頭發被他調整得齊齊整整的,沒有一處旁逸,以一種規范的、邏輯的方式梳向了腦后。他的頭發不是頭皮生長出來的生物組織,不是,而是他的肌體派生出來的生理秩序,連同白襯衫的領袖、西服的鈕扣、領帶結、褲縫、皮鞋帶一起,構成了他的莊嚴一性一和師范一性一。炳璋一操一了一口很標準的普通話,聽不出方言、籍貫、口頭禪這樣的累贅,沒有“這個”、“哈”、“吧”、“啦”、“嘛”、“呀”這樣的語氣助詞與插一入語。他“說”的是漢語書面語,而不用表情或手勢輔助他的語言表達,像電視新聞里的播音員,一開口就是事的本體與一性一質,不解釋也不枝蔓。炳璋走路的樣子也是學院的,步履勻速、均等,上肢與下肢的擺一動關系一交一 待得清清楚楚,腰繃得很直。他的行走動一態 與身前身后的建筑物、街道、樹一起,看得出初始的丈量與規范,看不出多余一性一與隨意一性一。炳璋的步行直接就是高等學院的一個組成部分,體現出“春風風人、夏雨雨人”的師范風貌。一句話,他走路的樣子體現出來的不是“走路”,而是“西裝革履”。
炳璋是親切的。然而這種親切本身就是嚴厲。他的話你不能不聽,也就是說,他的秩序你不能隨便違背。誰違背了誰就是“混賬東西”,他說“混賬東西”的時候雙目如電,盯著你,滿臉的皺紋纖毫畢現,隨后就是一聲“混賬東西”。這四個字的發音極為規范——通暢、圓一潤、寬廣、結實、洪亮,明白無誤地體現出了“美聲唱法”的五大特征,宛如大段唱腔之前的“叫板”。耿東亮親耳聽過炳璋發脾氣,炳璋訓斥的是音樂系的系主任、他的嫡系傳人。炳璋為什么訓斥系主任,系主任為什么挨訓,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發音,吐字歸音與字頭音尾一交一 待得是那樣科學,使你不得不相信這樣的話:人一體 的發音才是語言的最高真實。
只有一點炳璋是隨便的,而這種隨便同樣體現了他的苛求,他不許任何人喊他“老師”,只準叫炳璋,姓氏都不許加上去。他固執地堅持這一點。炳璋在留蘇的日子里喊他的導師“娜佳”,所以炳璋只允許他的學生喊他“炳璋”。
耿東亮成為炳璋的學生帶有偶然一性一,甚至,還帶著一點戲劇一性一。沒有人能夠相信耿東亮能夠成為炳璋的內弟子。沒有人,除了炳璋他自己。
走進大學的第一個學期,耿東亮就被炳璋帶回到自己的家里去了。
一年級新生耿東亮喜歡在浴一室快要關門的時候去浴一室洗澡。天這樣冷,到了關門的時候池水差不多已經是面湯了。然而,水干凈的時候人多,浴池里頭就會下餃子,你不想做餃子就只能到面湯里去。兩全其美的事情永遠是不會有的。耿東亮不愿意做餃子,耿東亮喜歡在沒人的時候泡在油汪汪的澡湯里頭,頭頂上有一盞昏黃的燈,燈光和霧氣混雜在一起,檸檬色的,一溫一 暖而又寧靜。耿東亮只留了一顆腦袋在池水的外頭,望著那盞燈,一雙手在水底下沿著身一體的四周緩慢地一搓一,這里一搓一下來一點,那里一搓一下來一點,順便想一點心事。耿東亮沒有心事,然而,沒有心事想心事才叫想心事,要不然就叫憂愁了。泡完了,每個毛孔都舒張開來,耿東亮就會走到蓮蓬頭的底下去,閉上眼睛,開始他的無伴奏獨唱。靦腆人越是在無人的時候越顯得狂放。浴一室是一只一溫一 一濕的大音箱,回環的聲響總是把嗓音修飾得格外動聽。你就像坐在音箱的里頭,打開嗓門,隨意唱,有口無心,唱到哪一句算哪一句。耿東亮光著屁一股,從頭到腳都是泡沫,手指頭在身一體上四處滑一動。然后,站到自來水的下面,用涼水沖。浴一室里的污穢與身上的泥垢一起,隨著芬芳與雪白的泡沫一起淌走。涼水一沖毛孔就收緊了,皮膚又繃又滑,身心又潤爽,汗水收住了,獨唱音樂會也就開完了。
耿東亮在臨近寒假的這個晚上到浴一室里頭開了最后一場音樂會。他站在淋浴一室里,頭頂上是力士洗發香波的泡沫。他開始了演唱,每首歌都只唱兩三句,先是國內的,后是國外的。他唱外國歌曲的時候把舌頭卷起來,發出一連串的顫音與跳音,這是他發明的介于意大利語與俄語之間的一種語種。他用這種語種唱了《圖蘭朵》、《弄臣》、《茶花女》里的片斷,但是太難;語言也來不及發明。后來他唱起了電視廣告。他唱起了豆一奶一:
維維豆一奶一歡樂開懷……
后來是白酒:
生命的綠色在杯中蕩漾
悠久的文明在回味中徜徉
他還唱到了婦女衛生巾:
只有安爾樂
給你的體貼
關懷——
蓮蓬頭里的自來水就是在這個時候斷掉的。耿東亮以為停水了,伸出手,去摸自來水的龍頭開關。他摸一到了一只手。
“你是音樂系的?”有人說。
耿東亮后悔不該在這種地方用美聲歌唱婦女用品的。他用肩頭揩干凈一只眼,側著頭,歪了嘴巴,一只眼睜一只眼閉。一個人站在他的對面。耿東亮的目光自下而上,只見一雙光腳套了一雙米黃色硬塑料拖鞋正站在他的正面,那人裹了一件大衣,頭發很亂,像剛剛沖出實驗室的一愛一因斯坦。耿東亮一下子就認出炳璋了。他一定在隔壁的教工浴一室里全聽見了,要不然他跑到這里來做什么?耿東亮的腦袋“轟”地一下,眼一黑:完了。
“怎么可以這樣?”炳璋神情嚴肅地說,“怎么可以這樣不一愛一惜自己?你叫什么?”
“耿東亮。”
“我是炳璋。”炳璋說。炳璋脫掉大衣,把耿東亮重新拉回湯池里去。他的整個身一體都泡在水里,用那種興奮與驚喜的目光打量耿東亮,耿東亮都被他看得手足無措了。炳璋突然笑起來,說:“做我的學生吧,你看,我們剛一見面就這樣全無保留。”
洗完澡炳璋就把耿東亮帶回家去了。一進門炳璋就和一位胖女人嘟嚕,是一串很長的外語,聽不出是什么語種。耿東亮站在炳璋身后,很靦腆,一副窘迫的樣子,他喊了一聲“師母”。兩年之后,炳璋才把那句很長的俄語翻給了耿東亮,那是最偉大的男高音卡魯索說過的話:“……天才往往是在無意中發現的,而且每次總是被那些善于挖掘的人發現。”
炳璋坐在沙發上,用巴掌向腦后整理白發,看起來心情不錯。炳璋說:“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學生。”耿東亮有些緊張,坐在炳璋的對面,打量他家的客廳。那架很舊的鋼琴上方掛滿了醬紅色的人一體 解剖圖,從左到右掛著呼吸器一官、喉頭正面切剖面、口腔及咽腔、喉頭矢狀剖面,以及聲帶、鼻腔、上顎、軟顎的切面。這些醬紅色的剖面四周圍滿了阿拉伯數字,而每一個數字在剖面圖的下方都有一大串的命名與解釋。“你瞧,”炳璋說,“我們在浴一室里看到的其實不是我們的身一體。我們的身一體一精一妙極了。”炳璋指著那張人一體 切面說:“這兒,肺,是一只風箱,喉頭呢,我們的發聲器,反射器則是咽部,嘴巴則成了我們的咬字器。我們的人一體 是多么的完美,上帝動用了一切才把它造出來。這架機器能產生生物界最美妙的聲音。我們得一愛一它。身一體就是我們的孩子,得一愛一它。用它來歌唱。阿克文斯基說,不會歌唱是可恥的。而我要說,不會歌唱就如同奔馬失去了尾巴。你是一部好機器,得一愛一護它。為了歌聲,你必須學會舍棄,舍棄涼水,以及涼水一樣的所有誘一惑。”
炳璋坐在琴凳上,神情開始肅穆了,臉上的樣子似乎剛舉行了一場儀式。窗明幾凈,客廳里收拾得齊齊整整,耿東亮站在舊鋼琴邊,心里頭似乎也舉行了一場儀式。炳璋說:“你以往的一切全不算數。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們的一切從今天開始——你來到這個世界只發對了一個聲音,那就是你的第一聲啼哭,第二個正確的聲音就要產生了,是我賦予你的,你必須記住這一點。”炳璋打開鋼琴蓋,雙手半懸在琴鍵的上方,十只指頭一起打開來了。他的指頭細而長,打開的時候帶了一股輕柔的風,舒緩的,神情豐富的,半圓形掌心里頭像藏了一只雞一卵一狀的幾何體。炳璋的眼睛不停地眨巴,似乎望著一件并不存在的東西,只有耿東亮知道,那個并不存在的東西是耿東亮的身一體。耿東亮就站在炳璋的身邊,耿東亮弄不懂炳璋為什么要采取這種舍近求遠的方式,不依靠眼睛,而只憑借想象去注視,去關切。這個身一體是透明的,可以看穿,可以看出一切不利于發音的所有阻隔,“……注意我,像我這樣……放松,再放松……吸氣,放下橫膈膜,腹壁和肋骨往外張,抬起胸廓,打開上顎,然后像嘆氣,讓聲音像蛇一樣自己往外游一動……這樣,mi——ma——”炳璋在示唱的時候,十只指頭像海藻遇著了一浪一頭一樣,摁在了一組白鍵上。他全神貫注,傾聽耿東亮,宛如一個助產師正在撫一摸新生兒的胎脂。炳璋半張了嘴,呢喃說:“放松……別壓著……不要追求音量……控制,穩住……”
炳璋聽了幾句,似乎不滿意。他停下來,起身之后點一炷香,香煙孤直。炳璋把那炷香挨到唇邊,示唱“ma——”,香煙和剛才一樣孤直。炳璋把那炷香提到耿東亮的面前,耿東亮剛一發音香煙就被吹散了,一點蹤跡都沒有。炳璋說:“你瞧,你的氣息浪費了,你的氣息沒有能夠全部變成聲音,只是風,和聲音一起跑了。得節約,得充分利用。聲音至高無上。你聽好了,像我這樣。”
炳璋讓耿東亮一手提了香,另一只手摁在自己的腹部,整個上午只讓耿東亮張大了嘴巴,對著那條孤直的香煙“mi”或者“ma”。
對炳璋來說,聲音是這個世界的中心、這個世界的惟一。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圍繞著“聲音”而生成、而變化的。所有的聲音里頭,人類的聲音是聲音的帝國,而“美聲”則是帝國的君主。正如察里諾所說的那樣,“人類的音樂就是肉一體與精神,理一性一與非理一性一的諧調關系。”察里諾所說的“人類的音樂”當然只能是“美聲”,別的算什么?只能是馬嘶、猿啼、犬吠、獅吼、雞鳴和母豬叫春。人類的“美聲”足可以代表“人”的全部真實、全部意義。它既是人類的精神又是嚴密的科學。精神是歌唱的基礎,而科學則又是精神的基礎。他要求的聲音必須首先服從生理科學,而同時又必須服從發音科學。然后,這種聲音就成了原材、質地,在人類精神的引導下走向藝術。幾十年當中炳璋在這所高校里頭發現了好幾部“好機器”,發現一部他就組裝一部,整理一部,磨合一部。可是學校就是學校,所謂鐵打的營房流水的兵。最多四年,他的“好機器”就會隨流水一起流走的,然后便杳無音訊。他們就會湮沒在某個水坑里,吸附淤泥,生銹,最后斑駁。聲樂教學可是無法“從娃娃抓起”的,你必須等,必須在這部“機器”的青春期過后,必須等待變聲,否則便會“倒倉”。最要命的事就在這兒,“青春期”過后,“機器”沒有修整好,而“機器”的“方向盤”都大多先行裝好了,你無法預料這部“機器”會駛到哪里去。
炳璋能做的事情就是碰。說不定能夠碰上的。也許的。他的激一情與快樂就在于“碰”。又碰上了。
是的,又碰上了。
炳璋對耿東亮說:“你怎么能在浴一室里唱那么大的詠嘆調呢?太危險了,它會把你撕一裂的——要循序漸進,明白了嗎?循序漸進。所有的大師都這樣告誡我們,察科尼、加爾西亞、卡魯索·雷曼、卡雷拉斯。你只有一點一點地長。像你長個子,像太一陽一的位移。成長的惟一方式是寓動于靜的,甚至連你自己都覺察不出來。什么時候你覺得自己有‘大’進步了,十拿九穩得回頭重來。失去了耐心就不再是歌唱,而是叫喊。只有驢和狗才做那樣的傻事。叫喊會讓你的聲帶長小結的。小結,你知道,那是個十分可怕的魔鬼。”
但耿東亮的聲音始終有點“沖”,有“使勁”和“擠一壓”的痕跡,有“磨一擦”的痕跡。炳璋跑到廚房去,抱出來一只暖水瓶,拿掉軟木塞,暖水瓶口的熱氣十分輕曼地漂動起來了。炳璋指著瓶口,讓耿東亮注視“氣息”飄出瓶口時那種自然而然的樣子,那種類似于“嘆息”的樣子。炳璋隨后就要過了耿東亮的手,讓它罩在自己的口腔前。炳璋又開始“ma——”。耿東亮的手掌感受到一種均勻而又柔和的氣流,真的就像瓶口的熱氣。炳璋說:“明白嗎?”耿東亮說:“明白。”炳璋一邊點頭一邊退回到琴凳上去,說:“放松,吸氣,像我那樣……”
那個夏天那個秋天 -
【作者簡介】
畢飛宇,男,一九六四年生于江蘇興化。國家一級作家,江蘇省作協副主席。
主要作品有:《青衣》《玉米》《平原》《哺乳期的女人》等,曾獲第一屆、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第一屆中國小說學會獎,第二屆馮牧文學獎。
《推拿》獲得第八屆茅盾文學獎,首屆小說雙年獎、2008年新浪年度作家稱號、32家媒體2008年十佳圖書、《人民文學》2008年度優秀長篇小說獎、2008年《臺灣時報》開卷獎等。
【試讀:自序】
這個集子里的作品發表于1995至1997年。這些作品中的一部分后來得了不少獎,因此,不少朋友對我這一個時間段的寫作給予了比較高的評價。事實上,這一段時間我的創作狀況并不好,我指的是心態。我非常地焦慮,只有極少的幾個朋友知道我內心的秘密。這里牽扯到我的一次深夜閱讀,大約是1995年的夏天,我閱讀的是依然是博爾赫斯。博爾赫斯曾經是我心目中的一個文學之神,但是,在那一個凌晨,我對博爾赫斯產生了強烈的厭倦。我至今愿意承認博爾赫斯是一個了不起的作家,然而,我不一愛一他了。就這么簡單。我當然不是博爾赫斯,不過,我對博爾赫斯的厭倦聯帶了我對自己的懷疑與厭倦。我渴望變,往哪里變呢?我不知道。我想強調的是,我所渴望的變化不只是敘事形態上的,而是我究竟要寫什么,我到底希望自己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作家,我與這個世界究竟要建立怎樣的一種關系。我還要強調的是,一個作家產生了新的想法固然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可是,他是否能在他的作品中徹底轉換他的想法,實現他的想法,則完全是另外的一件事。這里頭有千山萬水。我能知道的只有一點,焦慮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創作不只是幸福與快樂,也還有苦頭。我只有寫。所以,這一段時期,我的"運動量"相當地大。我堅信只有伴隨著實踐的懷疑才是最有效的懷疑。
這個時期我突然一愛一上了汽車。一代又一代的天才設計師們使汽車越來越實用,還越來越漂亮,幾乎使汽車變成了藝術。不斷變化的新色彩、新流線、新造型、新材料、新能源令我著迷。雖然買不起,但一點也不妨礙我在汽車的車行里流連忘返,我像一個間諜,關注著汽車的新動向、新款式。我發現,經過一個多世紀的發展、更新,今天的汽車和一個多世紀前的汽車比較起來,差不多早已是面目全非。能變的都變了。有一天我盯著汽車的輪胎,突然發現了一個問題:設計師為什么在輪胎這個問題上如此地刻板、保守、缺少創造一性一?輪胎為什么一直是圓的,沒有變成方的,三角的?
是的,輪胎只能是一個最為簡單、最為常見的圓,不能是方的,三角的。除非我們愿意在坐汽車的時候把自己弄成上躥下跳的猴。換句話說,不論我們多么有想像力,多么想出奇制勝,總有一些東西是恒定的,它伴隨著創新,一同構成了常識,構成了價值。
問題是,我們時常被自己所蒙蔽。我們常常在出奇制勝面前表現出咄咄一逼一人的好奇心,同時表現出爭先恐后的功利心,恰恰忽視了最基礎、最根本、最恒常、最原始的那個部分。事實是無情的,輪胎的圓一直都沒有變,我指的是日常的、作為一交一 通工具的汽車輪胎,我堅信永遠也不會變。正是這個最簡單的圓支撐在那兒,汽車才成為了汽車。這個基本的事實在想像力之外,在創造力之外,在更新與發明之外。我們必須像尊重想像力和創造力一樣尊重它。
附:目錄
自序·因與果在風中·8床 ·是誰在深夜說話·生活邊緣·嬸一娘一的彌留之際·美好如常·受傷的貓頭鷹·哺一乳一期的女人·寫字·好的故事·家里亂了·馬家父子·遙控·火車里的天堂·哥倆好·林紅的假日·
【試讀:《好的故事》—事出有因】
溟池不過是一汪死水,籃球場那么大,岸也不規則,叫溟池還是一九九四年的事。往年的池水一到夏天就臭,許多雜物在里頭漂浮,水也成了淺綠色。學校好幾次下決心把這里"動一動",一預算事情就放下來了。工會的申主席早就說了,"動"過之后再種上荷花,可以恢復到校史上記錄的舊樣子。那時候溟池有過一個很風雅的名字,叫荷塘。荷塘時期的學校可不是現在的幼兒師范,而是民國年間聲名赫赫的"省二師",即省立第二師范學校。那時候溟池里頭長滿了荷花,一到夏天蓮葉就無窮碧,荷花就別樣紅,是暢談革命、憧憬社會主義的上好背景,要不怎么會有"荷塘"這樣的好名字。工會的申主席一直緬懷舊時的紅紅綠綠,他始終想把溟池的重建也弄出"師范一性一",使溟池洋溢出春風風人、夏雨雨人的古樸風韻來。
一九九四年四月二十一日,晴。東南風三到四級。最低一溫一 度十一度。最高一溫一 度二十六度。春一光 明媚,溟池的小桑樹底下憑空出現了一只避一孕一套 。發現這只避一孕一套 的是一位男同學,他立住腳,拽了拽身邊另一位男同學的衣袖,用下巴指給他看。兩個人便站住了,默不作聲地看。這種不動聲色的凝視具有極大的號召力,又過來幾個同學,三三兩兩,幾秒鐘的工夫就是一大片了,幼兒師范學校里一下子就炸開了,春雷一聲震天響。
五分鐘過后教導主任趕到現場。雙手扒一開一道人縫,擠到了桑樹底下。在兩只易拉罐一堆瓜籽殼和幾張衛生紙一團一 旁邊,避一孕一套 皺巴巴的,很蔫,散發出滄桑勞累的氣息,像剛剛挨了記過處分。教導主任總算處亂不驚,轉過身來向半空伸出了兩只巴掌,大聲說:"散了,散了。"同學們就散了。學校從這一刻起籠罩了一層病態寧靜,金童玉女們的眼里閃爍出異樣光芒,又驚恐又興奮。
當天下午開來了兩輛奧迪車,锃亮漆黑。車子停在行政樓的旁邊,鉆出來一批領導,領導們神色嚴峻,每一張臉都憂心忡忡。辦公室主任迎上去,很悲痛的樣子,不說一句話,只是不停地眨巴眼睛,然后欠著身一子做出許多手勢,表示"請"或"這邊來"。
同學們遠遠地看見領導在水坑四周信步巡視。穿夾克衫的矮胖領導是一位主要領導,依照人群與他的距離可以判斷出來。矮胖領導的夾克衫沒有系扣子,兩只手背在腰后,兩襟的下擺全鼓出來了,矮胖領導看了一圈,一路上沒有人說話,都跟著他跑。矮胖領導后來立住腳,回過頭來,很嚴肅地說:"沒有嘛。"辦公室主任立即跨上去,匯報說:"處理了。我親自處理了。"辦公室主任覺得說"親自"有點不妥,馬上就重說了一遍,把"親自"換成了"親手"。領導點點頭,十分肯定地說:"好。"
現場辦公會就是在池邊的路面上召開的,領導說,這一次一定要動。再不動就動班子。領導強調說,對某些具體的事情,大家就不要再糾纏了,沒有好處。對已經過去的事,宜粗不宜細;對下面的工作,只準細,不許粗。領導用食指點著水坑批示說,一定要把這里,建設成精神文明的窗口。領導放松了語氣,拿目光找校長,指示說,預算一下,擬個報告來。在場的領導和被領導都鼓了掌。
特事特辦,說動說動。四十八個小時過后電動水泵把水坑里的臭水一抽一干了。干底后學校里又鬧了一點小轟動,誰也料不到臭坑里居然有魚。老師和同學們都說"沒想到"。大家在一塊抓魚,又有說又有笑,"某些具體的事情"所造成的緊張態勢一下就松動了。修理工程開工了,學校隨即恢復了常態,正像校領導在學校的喇叭里要求的那樣,同學們又把"主要一精一力"花在"學習 "上了。
【試讀:《好的故事》—溟池】
臭水坑被修理一新,做了石頭河工。水泥沿著石頭的縫隙抹出了勾勒,又整齊又變動。四周種了花卉,每隔十五米就設一張水磨石凳。根據教導主任的提議,水坑的西北——東南對角線分別安裝了兩盞路燈。池內重新貯上自來水,一到晚上路燈的倒影就在池子底下炯炯有神,說不出的幽靜與坦蕩。
要不要種荷花?這時候提出這個問題顯然是順理成章的。只要有問題,當然就會有贊成派與反對派,這也是順理成章的。工會的申主席是荷花派。種荷花沒有什么不妥,可以找出一千個相應的理由。但申主席贊成的事,辦公室主任就要反對。這就有了反荷花派,有了第三種力量——非荷花派。不種荷花也可以找出相應的一千個理由。幾千個理由一對壘,事情便僵住了。但辦公室主任最后攤牌了:"再種荷花,擋住了視線,水池邊上再出現事情誰負責?"這一巴掌擊中了荷花派的天靈蓋。荷花派負不起這個責。非荷花派同樣負不起這個責。非荷花派很快改變了初衷,立即加入到反荷花派的行列中來。人們看到了辦公室主任眼睛里頭的嚴重神情,那里頭不僅有"某些具體的事情",甚至還有某些"不具體"的事情。這樣的大責任誰負得起來?
申主席拂袖而去,臨走前丟下了句沒用的狠話:"我不管了,你們看著辦。"
辦公室主任陷在沙發里,開始擺一動他的小腿。他的小腿是他的旗幟,一遇上勝利就會在陣地的前沿呼啦啦飄揚。辦公室主任說:"不種荷花,也就不能再叫荷塘。集思廣益,大家一起想個名字。"有人提議,天鵝湖好,詩情畫意。有人說桃花源更好些,聽上去雅。但立即就有人反對了,說俗,雅名被用得通常了,比俗的更俗,一個年輕的老師大聲說,干脆叫釣魚臺吧。大伙聽了便哄笑,主任說:"嚴肅點!"為了配合表情的嚴肅,他把嘴抿上了。但抿完之后有一顆門牙還露在外面,就翹一起上唇,又抿了一回。
主任最后請語文組的老師倪老師談談。倪老師不拿主意,一上來竟背誦了一段古文,是《莊子》里的《逍遙游》。倪老師從"北溟有魚"一段背誦到"不知其幾千里也"。倪老師解釋說,這是學校,造就人才的,人才就是《莊子》里頭的鯤鵬,既然鯤鵬來自"北溟",臭水坑當然叫"溟池"最好了。大伙都說切,可以這么定的。但語文組的另一位老師荀老先生突然發話了。他摁掉煙頭,笑著說:"怎么能叫'池'呢,古語說,方為池,圓為塘,倪老師不會不知道吧?臭水坑不上規矩,不見方圓,怎么能叫'溟池'?不通。"倪老師一臉尷尬,說:"本來就是打個比喻,是個意思。"荀老師正色說:"這是師范,一字一句講究的是師范一性一,馬馬虎虎那怎么行?"主任接過話,說:"這要什么緊,過去不圓可以叫荷塘,現在不方稱作溟池,這不是將錯就錯?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嘛。就這么定了,叫溟池。"
接下來就是立碑,立碑是一件大事,誰來書寫就成了大問題。自古人因碑傳,碑因人傳,雖說寥寥數字,好歹也有"立言"的意思,那可是"三不朽"的要義,草率不得的。倪老師的行書不錯,但"溟池"的名字是他起的,再讓他書寫,有點獨吞了,擺不平。荀老師有一手好歐字,可是荀老師堅持"不通",不肯命筆。其他能寫毛筆字的都知道這點過節,一起不肯"獻丑"了。辦公室主任當機立斷,請電腦打字員在微機上做了"溟池"兩個字,圓頭體,一身的和氣生財,兩個字被刻在了石碑上,說不出的別扭。立碑時許多人都說,其實也不錯,蠻有新意的。荀老師那天微笑了一個下午,直到晚上關上了房門,荀老師才把臉拉下來,對他的妻子說出了四個字:狗屁不通。
溟池裝上了路燈,裝上了石凳,立了碑。溟池的故事全部結束。
輪子是圓的 -
【作者簡介】
畢飛宇,男,一九六四年生于江蘇興化。國家一級作家,江蘇省作協副主席。
主要作品有:《青衣》《玉米》《平原》《哺乳期的女人》等,曾獲第一屆、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第一屆中國小說學會獎,第二屆馮牧文學獎。
《推拿》獲得第八屆茅盾文學獎,首屆小說雙年獎、2008年新浪年度作家稱號、32家媒體2008年十佳圖書、《人民文學》2008年度優秀長篇小說獎、2008年《臺灣時報》開卷獎等。
【試讀:這一半 自序】
我真正開始寫小說應當從1987年的秋天算起。中學和大學時代我也寫過一些,不過,那幾乎不是寫作,而是做賊。我不能容忍自己給別人留下不務正業的惡劣印象,只能在私下里偷偷摸一摸。1987年的夏天,我大學畢業了,一個人來到南京的一所偏僻的學校里任教。由于剛剛從繁重的學業當中解脫出來,除了上課、踢球,作為一個23歲的年輕人,我沒有能力處理無窮無盡的時光和無窮無盡的一精一力。這是一段失重的日子,這更是一段迷惘的日子。經常有朋友問我,你為什么要寫作,我說,這是命運。當你百無聊賴的時候,當你一點都不知道該做什么的時候,你的面前潛伏了無限多樣的可能,而事實上,你最終放棄了所有的可能一性一,自然而然地順從了你的本能。本能潛伏一在我們的血液中,風雨一到,它勢必春暖花開,所以我說,這是命運。到了晚上,同事們都睡了,我睡不著,順手拿起一支筆,一口氣寫到凌晨兩點或凌晨三點。每天都是這樣。寫了什么呢?我不知道。在那一段時間里,我的寫作只是一個簡單不過的生理行為,我必須依靠寫作把無窮無盡的時間折騰完,同時把無窮無盡的一精一力折騰完,然后,心安理得,洗洗睡。如果允許我打一個比喻的話,那個時候我只是一輛油箱里裝滿了油的汽車,鑰匙一扳就轟隆作響,然而,沒有方向盤,沒有剎車,沒有目標,甚至,沒有道路。1987年至1991年,這四五年的光景我就是在寫了就退、退了又寫的狀態下過來的。無休無止的失敗激勵了我的功利心,我決定把自己當作賭注,全部押上去。
我的第一部小說是在《花城》1991年的第1期上發表的,這部小說就是這個集子里的中篇《孤島》。按照我的計劃,我本想把我1993年之前發表的小說收集在一起,出一個單獨的集子。我產生這樣的動機已經不是一兩天的事了,撇開作品不說,1993年以前的創作是我最為珍貴的創作記憶,因為年輕,更因為自負,也許還因為郁悶和狂妄,我總是挑我力所不能及的工作去做。我的創作是那樣地倉促和義無反顧,貪大、逞能,倔強、執拗。我想,這也許不是我一個人的經歷,它也許是許許多多文學青年共同的經歷。非常遺憾,經過重新判斷,經過反反復復的挑選,我的作品并不像我當初以為的那樣,字字句句閃金光,最后留下來的只有一小半,幾乎湊不齊一本書,我只能把寫于1994年的《上海往事》也放進來了。嚴格地說,《上海往事》不是一部小說,它是電一影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的劇本。因為我不熟悉劇本寫作,在樣式上,我依然把它寫成了小說。我惟一需要補充的是,《上海往事》的寫作和我當時的創作并沒有內在的聯系,但是,它是饒有趣味的一段插曲。
順便說一句,這套文集是按照時間順序來編輯的。
附:目錄
自序·孤島·那個男孩是我·駕紙飛機飛行·祖宗·五月九日和十日·充滿瓷器的時代·九層電梯·上海往事·
【試讀:這一半 孤島一】
大一江一 在這里被劈成兩半。長一江一 攔腰斬斷之后,在孤島的兩翼白緞一般因風飄散。順著一江一 水東去,孤島像一只負重的灰色巨鱷,吃力地溯游爬行,沿著你的錯覺向你森森匍匐。水塊厚重,從一江一 底擠出一江一 面時緩慢而又固執,呈蘑菇狀簇擁豕突,大片大片渾渾黃黃地旋轉。這旋轉笨拙、執拗、舒坦,每一刻都顯現出固體的傲慢與自負。
天氣很好。四月的一陽一光在大清帝國瓦藍色天空中搖搖晃晃。幾片游云輕抹淡寫漫不經心,對天空的主宰有一種毋須過問的自信。遠處一江一 面像一張不平整的巨形錫箔,沸沸揚揚折疊著白光。魚鷹們勇一猛地從半空扭轉著身軀扎向一江一 面,小魚在一個狹長的甬道里停頓了幾下,隨即滑一進了一個一溫一 一熱的黑色世界。
揚子島漂浮在一江一 心,仿佛固體的一江一 一浪一堆積而成的古墓。出于一種誰也沒法弄清的力量,長一江一 水位的深淺向來無法改變揚子島海拔的高低。未來的地質學家曾經為此大傷腦筋,但遠在同治年間就有一位智者發現:揚子島和地殼沒有任何瓜葛。揚子島在一江一 水之中實證了"水漲船高"的全部涵義。粗一硬一挺拔的揚子島頂一破了女一性一大一腿般開叉的一江一 面,暗示著生命實質的原始精神。
公嘴港在一陽一光的烘照中懶洋洋地寧靜。空空蕩蕩的公嘴港飄拂著一團一 一團一 腥氣。幾條破舊的漁船被幾塊石頭擱在岸邊,攔腰以下布滿青黑色的枯苔。幾個螺螄夾在朽洞里,張大了等身的嘴巴,對天空抒發絕望。三四個小孩坐在一江一 灘懸架著的破漁網邊,蓬頭垢面,凌一亂的頭發上空一縷一縷的腥氣蒼蠅一般飛來飛去。一只狗臥在破船的船頭,下巴枕在伸得筆直的前腿上凝視遠方,目光中透一視 出哲學思維的哲理深度,隨后打了一個非常到位的哈欠。這哈欠暗藏著刻毒的仇恨和猙獰。調整好表情后,狗半瞇起眼睛,用長長的紅舌對稱地一舔一了一舔一兩側的上唇,隨后把臉上的模樣弄得加倍的認真。狗的后半身印著漁網的一陰一影,使這只超凡脫俗的狗加倍地顯得宗教。
狗的哈欠和腥氣之間一定存在一種默契,否則一江一 灘上的腥氣不會一下子來得如此濃烈。這股腥氣在狗的哈欠之后一反常態叫囂異常,在你的面前披頭散發扯野撒潑。強烈的腥氣使揚子島的寧靜陡然蘊藏了許多不祥意味,使這種寧靜成了一種等待——仿佛酒杯脫手之后墜向石頭之前的剎那。
難得的好一陽一光使揚子島幾乎成了一座空島,所有的漁人全都蜂擁在三里場漁場。但是——文廷生今天沒有下一江一 。
他今天沒有下一江一 和下面這件事沒有任何關系。實際上兩樣東西放在一起并不意味著有什么內在關聯。許多作家就這樣,他們總是把這個世界弄出許多前因后果來。下面這件事和"他今天沒有下一江一 "沒有一點關系——但你不能把這件事跳過去。你最好往下看。你要是跳過去你八成是存心想和藝術對著干。
一千年或者一百年前——反正不是德宗皇上一愛一新覺羅·載登基帝國的光緒年間,那時文廷生和熊向魁的破屁一股掛鉤船還沒有停泊公嘴港——一江一 龍王白龍家族發生了一起內訌,白龍王的三太子一怒之下負氣出走。你要是屬龍的,你一定會知道,龍家總譜有紅、黃、黑、白四個門戶,分臥珠一江一 、黃河、黑龍一江一 、長一江一 四個水系。一千年或一百年前的內訌,發生在長一江一 水系的白龍家族。白龍家族的三太子秉承了天一精一地英山靈澤秀,年少氣盛,意欲割一江一 而治,獨尊一方。他選擇了洞庭湖的支流湘一江一 ,瀟湘女用斑竹皮為他裝貼好了龍宮龍榻,并做好了懷孕心理及生理上的全部準備。"不行,"龍王一爺 回答三太子時用了鐵一硬的口氣,"湘一江一 受天孕已久,將自生一條天龍來,你到時自不是他的對手。""——你給我岷一江一 !"三太子記起了許多年前遇見過的娥媚女,對父王說:"岷一江一 受地孕已久,你同樣不是地龍的對手。"白龍王冒著五雷轟頂之災向一愛一子泄露了天機,"天龍、地龍為奪長一江一 尊位,必有一番爭斗,等他們鷸蚌之爭到了尾后,你方可收漁人之利!"三太子年少急功,認定父龍的行徑實屬"不容他人酣睡",一怒之下出走龍宮,借了鱘魚的一張皮甲,從此云游四方。具體的出走日期現已無從考證。歷代所有的正、野汗青都沒筆錄記載,你只能把它理解成所有的神話故事慣用的時間概念——從前。但這件事本身絕對不是神話或者傳說故事,這件事千真萬確毋庸置疑。不久之后這些事全要在揚子島得到應驗。你要不信你可以找一本《成語字典》來翻翻,"白龍魚服"這個條款說的就是這么回事,只不過現在的意義被一些語言學家魚目混珠,弄得你真偽難辨。
你現在當然不能去翻字典,一件重大的事情馬上就要發生——這種時候你最好不要離開,你可能已經注意到:文廷生今天沒有下一江一 。
在揚子島的最高峰,文廷生坐成一塊石頭。他的寬大額頭反彈出四月一陽一光一精一亮的光點,濃一黑的長辮從后腦一直掛到后腰,遠望去使他像一塊碩一壯的頑石灌注了靈一性一。三里場漁場的漁船在他視線的那端,遙遠得星星點點,像一只只小魚左晃右動。他的眼睛慢慢瞇起來,目光收網似的把三里場的漁船緊緊罩住。
他不是揚子島人。他成為揚子島人全因為去年盛夏的那一個神秘下午。真的,這件事要不是有人親眼看見,你重復八輩子可能都沒有人相信。那天下午是文廷生的破屁一股掛鉤船離開龜瓜溝的第三十一天——龜瓜溝是洞庭湖邊的一塊彈丸靈地,光緒年間已經產生了一位舉人二十一個秀才。文廷生在龜瓜溝落草滾爬長大成一人 。他聽江湖藝人說,順一江一 水東去,有一塊長一江一 金水帶,誰要有了那塊碼頭,誰就有了長一江一 水里的金庫。要不了三年,你可以踩著光緒元寶鋪成的水路回家。文廷生鼓動了外鄉人熊向魁和瞎眼先生的獨根香旺貓兒,買下了一條破屁一股(破屁一股是一種漁船的名字,你別以為名字不中聽,這種船苗子長,再兇的一浪一都跳得過去,為了增加穩定一性一,尾部分成兩半,從后面看上去就像你的屁一股,分兩瓣的)。破屁一股踩著樓梯似的一江一 一浪一,一步一步朝下一江一 踩去。
那個下午是他們的破屁一股掛鉤船進入一江一 腹的第三十一個下午。天氣不算壞,太一陽一在天空一副縣官老爺公事公辦的派頭。文廷生坐在破屁一股的后身,手把舵一柄一目注遠方。一江一 面寬闊,幾片白帆翼羽透明。遠處細成黑點的飛鳥底下,一座孤島正黑森森地從一江一 底抬起頭顱。"旺貓兒,"文廷生沖著正在艙里瞌睡著的旺貓兒說,"準備卸篷。"
但一樣東西很快吸引了文廷生的注意。一根高一聳碰及云端的巨大柱體像天空的尾巴立在遠處的一江一 面。這尾巴如同一張倒放的碩一大喇叭,灰黑色,旋轉著歪歪扭扭的可怕身軀,軟一軟飄飄卻又迅疾無比地向文廷生威一逼一過來。大一江一 晃動著掙扎了幾下,一江一 水就順從了這種旋轉立一江一 而起,呼嘯著向天上倒掛而去。"——龍卷風!"船頭上熊向魁的岷一江一 口音被夾在喉管里的恐怖扯得四分五裂,但只一眨眼,那一聲七彎八岔的"龍"連同整個破屁一股掛鉤船,一同發瘋似的旋轉著上了天……
一江一 一浪一依舊在一江一 岸邊拍打。時間過去了多少已經毫無意義。文廷生隱隱感覺到頭皮隨著一江一 一浪一的嘩啦聲生生發痛。他艱難地睜開眼睛,定了會兒神,意識到自己的頭發正纏在斜長在一江一 面的一棵楊樹枝上。他吃力地轉了轉腦袋,幾根菹草和茨草正在一江一 邊的淺水里順著一江一 一浪一頗有節奏地男追女歡。一條孤尾藻根貼在文廷生的唇邊,散發出淤泥腐草的原始氣息。文廷生吁了口氣,斷斷續續憶起了剛才旋轉而去的龍卷風。他重新閉上眼睛,是的,他想歇一下。
在他要閉眼的一霎,文廷生的目光似乎得到了某一種暗示,他閉上眼,狠勁甩了甩頭,再瞪大了眼睛,他的頭皮似乎被什么東西轟了一下:離他六七尺遠的地方,一雙眼睛正死死地盯著自己。一雙鱷魚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自己!文廷生幾乎叫出聲來。他清清楚楚地看到灰鱷靜臥在他的對面,沖著自己微笑,眼睛像一個害著眼病的老頭,流著淚水一精一亮一精一亮地眨巴,尾巴重復著剛才龍卷風的動作,由粗到細作歪歪扭扭的轉動。每一次轉動灰鱷扁扁平平的額頭上瘌痢巴巴的蟹殼色硬紋就愈加清晰起來。……在離文廷生的鼻子四五寸遠的地方,鱷魚張一開一了一嘴巴,七零八落的牙齒充滿刻毒的笑意。文廷生死死地屏住呼吸,鱷魚嘴里哈出來的死魚腥臭像枯瘦的手指一樣伸了過來。文廷生叭地關上眼睛,牙齒咬得腦袋格棱棱地搖晃。
【試讀:這一半 孤島二】
用力抿了抿嘴巴,文廷生把目光從三里場收回,在小山顛上站起身來。長長的身影被四月里的一陽一光簇擁著,在小山坡上曲曲彎彎地掛將下去。他的身影碰及的野花一個個耷一拉下了腦袋,一抽一了魂似的蔫不拉唧。
公嘴港,你得更名廷生港!
這句帶著很濃湘一江一 口音的話在文廷生的門牙上撞了幾下,如同一塊巨石滾回了他肚子里的某一個角落。他要揚子島,是的,揚子島必須是他的。除了他,誰也不配在揚子島這塊寶地呼風喚雨吞云吐霧。他寬寬瘦瘦的臉上表情全都舒展開來,這是他想好一件重要的事情之后常有的神情,帶著天空的恢弘感——也就是幾年前旺貓兒算命先生的瞎父親所說的"天子氣象"。旺貓兒的父親鬼一精一鬼靈。任何一張臉只要他瞟一眼,總能道出個天干地支黑道黃道來。旺貓兒的父親一定與上天的某一位神靈有著暗合的契約,認定文廷生具有與生俱來的天子氣象。他把自己祖墳上的獨根香旺貓兒打發出來,從此在文廷生的身后盡忠盡孝形影不離。旺貓兒從他鬼一精一靈的父親那里秉承了曉天知地的鬼氣,這與其說是秉承不如說是一種變異——他有一副神奇的胃口,是的,他可以幾十天不吃不喝大米或者苞谷,只要有成捆成捆的紙張書籍,任何一本書在他嘴里仿佛山東人手里的薄皮煎餅,脆生生地香甜——吃完之后就滿口一胡一 言,書上說什么嘴里就說什么,夢話也不例外。有一天文廷生聽著他說了一夜 的《孫子兵法》,結果是第二天文廷生發現書箱里永遠失去了欽定全冊康熙版本的古代兵書。兩天之后,他從旺貓兒的大便里發現了毛邊紙張纖維,但上面的墨跡早已蕩然無存。
他需要他!現在!
所以他立即登上了一條小舢板,劃向三里場漁場。
你當然明白這兩個"他"表示了兩個不同的語言意義和實物人一體 。
旺貓兒站在三里場漁場的破屁一股船頭。他回過頭去看了一眼太一陽一。太一陽一正對他做著鬼臉。這鬼臉的不祥意味著立即使他回味起去年夏天不祥的下午。那時旺貓兒正在船艙里打著瞌睡,模模糊糊聽到文廷生的吆喝在耳邊扯了一把:"旺貓兒,卸篷。"他懶得動,只對船舷拱了拱屁一股,重新讓困意彌漫了整個大腦,熊向魁的一聲恐怖的尖一叫之后,旺貓兒咂咂嘴巴,悶悶地覺著自己的體內發生了點什么變化,很仙氣,輕飄飄的。直到船體仿佛轟隆一聲觸了礁,旺貓兒才睜開眼,驚慌地對著船頭船尾呼喚文廷生和熊向魁的名字。他爬出了船艙,兩眼頓時產生一股強烈的眩暈——破屁一股掛鉤船魔法似的停泊在一座山顛上。
"旺貓兒,旺貓兒!"
熊向魁的岷一江一 口音從不遠處飄來——他正坐在一棵大樹的喜鵲窩上。
"我們遭龍卷風啦!"
熊向魁在遠處喊。他的平靜和旺貓兒的失措形成反差。熊向魁念過幾天書,只有在他的眼里神奇的事才不神奇。
下山后發生的事比龍卷風更讓人匪夷所思。下山后的熊向魁和旺貓兒一度以為自己一下子誤入了蠻夷。光緒圣上的皇恩浩蕩在這里星影不見,他倆被一群席地而跪的人弄得高大無比。地上的人們抬起頭來,眼睛里散出了驚恐的綠光。那神情使得一向持重的熊向魁也摸了摸腦后的三尺長辮,懷疑自己身上是不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錯,或者必須出點什么差錯才對得起地上跪著的人們。
"請問……仙家是……"
領頭跪地的是一位五十開外的黑漢,粗布圓衫領口緊緊裹一著他的黑脖子,兩排魚眼項鏈掛在胸口的兩邊,散發出腥臭的目光,腰間纏著一圈黑絹褡膊。
"這是我們……族長……雷公嘴……"
雷公嘴身后一位尖下巴的男人提了提腰間的漁網,打著瘦一精一精一的哆嗦。
太一陽一對旺貓兒做了個鬼臉轉過身去。旺貓兒回過頭來,遠處金黃色的一江一 面正駛過來一條小舢板。劃船的一準是文廷生,旺貓兒從那人額頭上锃亮的金屬光芒一眼便知。
雷公嘴左手提著雙齒叉走在最前頭。十幾個光著上身的男人一陰一暗著表情顛在他的屁一股后頭,雷公嘴一裸一著上身,腆掛著的大肚子連同胸脯上兩塊已經松一軟一下來的肉疙瘩,隨著他的走動上下抖合。他的xx頭只剩下一只,另一只早已經成了瞎頭閉眼的刀疤,帶著野蠻的表情,閃著亮光。這只已經變成刀疤的瞎xx頭是他光緒二十四年光輝業績的憑證——這是過去的事,但你以后會明白。
雷公嘴的屁一股壓住了這塊碼頭之后,雷公嘴幾乎沒有過親自出馬的先例。沒大事,他一般不出門,整天在家里端著他的白銀水煙壺——這是他二十年前用三筐上等刀魚從一江一 心的一條油船上換來的。上頭有一精一鏤的雙龍戲珠畫紋。但今天,他無論如何端不住那只白銀水煙壺了,一頓飯的工夫前,天龍把那只破屁一股船從天上送將下來了,他暗暗感覺到自己離黑道已經不太遙遠。
"我們還有一個人。"
剛從喜鵲窩上爬下來的熊向魁對雷公嘴說。熊向魁的上一江一 口音使他覺得有點仙氣,但雷公嘴還是暗地里松了口氣:他們講的到底也是人話。這使他頓時壯起了膽子。
"雷某一定幫你找到。"
不論是兇是吉,他必須把另一位天客找到。
他是個粗人,可在他提著雙齒叉走向一江一 邊時,他預感到小島上的石頭會有一天像今天的長一江一 一樣卷起波濤。想起這個,他腦后粗一大的辮子越發變得沉重。脖子上一江一 豬魚眼項鏈也發出了更加不安的氣味——這條項鏈是他在一江一 里一浪一跡十幾年的佐證。也是他能夠統霸這個孤島的可靠憑據。揚子島是他的命,只要有島在,這個島以外有沒有另外一個世界就顯得毫無意義。在他的眼里,長一江一 是一個深得無底,一直深到另一個世界的水帶,他們不需要外人,就像白鰻不需要聽懂狗叫一樣,他們所要做的只是打魚,然后在一江一 水中的某一個地方,把魚送到一個陌生人的船艙里,再從他們陌生的船艙里換回他們所需要的東西:幾條鯽魚換一把鹽,幾只母雞換一塊布。他們從來不計較什么規矩,他們憑著他們肉一眼對價值的一種直覺,覺得自己不吃虧,就用手彼此拍幾下,成了。而下一次的一交一 換,他們固執地以上一次作為準則,以此類推。其實所有的人都一樣,都習慣于把自己的第一次作為下一次的準則。
當然,島上的事,他們有自己的一套,生老病死婚喪嫁娶紅白喜事他們有自己的一套。決定這個島上大小事宜的,是英名蓋世的老板仙起名的"鰣鱗會","鰣鱗會"的頭人,則是手把雙齒叉的雷公嘴。
而現在,整個島上只剩下了下午龍尾巴甩下來的一串恐慌。
更關鍵的是他必須親自找到另一個仙家。
"總爺,鱷魚!"
雷公嘴身后一只黑魚一樣的手指指向不遠處的一江一 面。那只手的指尖睜開了一只小眼睛。
雷公嘴看得真切,那只開張的齒形大嘴正一逼一近一只雙目緊閉的頭顱——一只陌生的頭顱。
雷公嘴手里的雙齒叉"哧"地一聲輕響,沖向了蟹殼青色的鱷魚,如同蛇的舌頭"哧"地叉向盯著一只蝗蟲的青蛙。三里場在一步一步向文廷生的小舢板一逼一近。文廷生已經能夠看到旺貓兒橫在一江一 面上一抽一筋痛苦前合后仰的身影了。眼下是捕捉河豚的好節令,開春的日子河豚浮出一水面曬太一陽一,只要你用竹竿一碰,它就氣鼓囊囊地漂在水面詐死,用不著你下網垂鉤,你只消坐在船頭,一只手消消停停地把魚往艙里拿,比你跟在新娘子后頭搶光緒元寶還利索。河豚肉鮮一嫩無比,鮮得你舌頭在嘴里打哆嗦。但河豚吃不得,眼和血都是劇毒。可揚子島人不在乎。揚子島的人不論老幼都有拼死吃河豚的精神,更有拼死吃河豚的精明。天底下,吃河豚成了揚子島的事。再毒的河豚,到了揚子島人的手里,就變得如同鯽魚、黃鱔一樣保險可靠。文廷生的小舢板漸漸靠近了捕河豚的漁隊,但他突然注意到,漁船不像往日那樣三三兩兩漂在一江一 面,幾十條漁船里三層外三層在一江一 中圍成了一個圓圈,歡快中夾雜著恐怖意味的叫一聲一江一 一浪一一般起起伏伏——出事了!文廷生的腦海里閃過一道雪亮的閃電——這顯然不是平日打魚的船形。近日來文廷生始終有一個預感,也可以說一種渴望,這世界要出點什么事情——你很難說得清預感和渴望之間有時誰為因果。
是的,出事了。一條少說也有四百斤重的鱘魚被十幾條大網一團一 一團一 圍住。鱘魚锃亮巨大的身軀在一江一 一浪一里洶涌澎湃。所有的漁人手忙腳亂亂成一一團一 。女人們帶有原始氣味的叫喊像一條條繩索把一切弄得更加紛亂如麻。這條鱘魚最初出現在漁網里時所有的漁人欣喜若狂。不要說一娘一兒們,就是每一朵一浪一花上都鋪著腳印的老漁漢們,這輩子也沒見過這么碩一大、這么華貴的鱘魚,但也就幾口飯的工夫,手把鋼叉、漁槍的漢子們幾乎全頓住了手腳,揚子島上流傳了八輩子的白龍王三太子的傳說,立即在他們呆滯的目光里一個勁地傳遞——這鱘魚是不是三太子?巨大的恐怖立即替代了巨大的欣喜,每一張油亮的黑臉都成了怪獸,眼珠子笑盈盈的,可瞳孔里噴一出的卻是死氣。這死氣如一把鋒刀,把一陽一光一茬茬攔腰斬斷,一根一根松松一軟一軟地飄墜一江一 面。
放了,舍不得;捉住,有誰敢?
文廷生的嘴角溢出汁液般的笑意。靈感叭地一聲在他的腦海中驟然開炸。木槳在他的手中微微顫一動,這是個好機會!他對自己說,他要抹掉雷公嘴!這念頭在他心中翻騰已久,這個巨大的念頭產生于他一踩上這個孤島當天的某一個剎那——文廷生聞到了鱷魚嘴里吐出的腥臭味。他死死地閉上了眼睛,與其說懼怕鱷魚的猙獰,不如說在等待最致命的一擊——你要是身臨絕境你一定會產生這種奇妙的心理。一江一 一浪一的濤聲和孤尾藻根上原始的腐臭都已遠遁。他在等……可撕肝裂膽的致命一擊偏又欲擒故縱姍姍來遲。
他顫栗于失魄中的等待至少有二尺長的光一陰一。他隱隱聽到了悶悶的一聲"啪",隨后的一切又回復了原始的安靜。他睜開了眼,鱷魚的背上早豎著一根叉一柄一,叉尖的白光瑟瑟抖動。他輕輕松了口氣,身上的骨肉似乎失去了關聯,一同往下墜一落 。他感覺到幾雙大手正在他的身上向岸邊努力。半晌,他再一次睜開眼,十幾個赤一裸一著上身的漢子早已在他的對面跽身而跪。
文廷生眼里不解的程度一如雷公嘴眼里虔誠和懼畏的程度,一如鱷魚眼里掙扎著的絕望的程度。鱷魚嘴巴極夸張地張大著,背脊上垂直著一把雙齒鋼叉。文廷生把目光從鱷魚蟹殼青色的硬皮上拉開,腦子里一時理不出頭緒。不過,這是個好地方,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里的空氣充滿一陽一光和水的混合氣味——這氣味使他的腳板一不留神走進了一百年前。
是的,這地方的遠古氣息足足使他向后生活了一百年。
他機械地跟在雷公嘴的后面,眼前的世界越來越顯得玄秘。揚子島有多大,他不清楚。他看得清楚的是起起伏伏的島面上滿布的水竹、凈竹、銅錢樹、鹿角栲、白櫟、木和白馬骨。空氣里的綠色在整個島上晃悠晃悠,幾條水溝蜿蜒在綠網里,清清綠綠全然不似長一江一 里的渾渾黃黃。天空的倒影使水溝愈加顯得深不可測,兩岸的大樹橫七豎八,幾株直挺、幾株旁逸、幾株半墜入水,網狀的樹根在半塌的岸邊熙熙攘攘一裸一露在外,毫無規則地東竄西突,鳳眼蓮和茨藻半浮于水面……青草味從土地里散發出來,與幾朵粉一白的小蝴蝶勾肩搭背,在水岸邊時而迅疾時而舒緩地走動。"湯狗,"雷公嘴回過頭去對著身后的一位漢子,"晚上宴客,下水拿幾條好魚。"湯狗向雷公嘴弓了弓腰,跳下水去,一個噴嚏的工夫,甩上來幾條紅尾鯉。十三片黃殼一江一 龜隨后冒出了水面。文廷生原地立住,肚子里嘰咕了一下:真是塊好地方。
"請!"順著雷公嘴的指尖,一條石街在綠叢里把石頭的蒼白延伸到遠方拐彎處。一方一方淡黃的竹皮房屋補丁一樣扒在石街兩旁的綠色里。酒肆、小貨攤頭、鐵匠鋪、銅匠擔、箍桶家當、篾匠小凳一簇簇躲在竹皮屋檐下的一陽一光一陰一影中。鐵匠鋪里的火爐依然冒著青煙,小伙計們木呆眼睛,手撐大鐵錘,打量著一行路人。顯然,龍卷風從一江一 面劃去之前,這里曾熱鬧叮咚過。龍卷風和龍卷風帶來的三個暈頭轉向的客人,把整個揚子島鬧得更加暈頭轉向。
在一座華貴而又原始的高大石屋前,雷公嘴立住,對文廷生說了聲"請"。文廷生立上石階,熊向魁和旺貓兒立即放下手里的大海碗從堂屋里沖將出來,文廷生沒有來得及興高采烈,似乎憑借一樣什么神示,他抬起頭,頭頂上一塊厚大的木匾懸在飛突的石檐之下,鰣魚華貴的魚鱗被松樹膠黏住,排成三個大字:鰣鱗會。
剎那間,文廷生的腦海里劃過一個玄妙的瞬間,同時閃過一個記憶——這里我來過?文廷生無論如何趕不走這個幻象:眼前的一切,似乎在過去的一個什么時候經歷過,并且,就在同一剎那,旺貓兒做過算命先生的父親說過的話似乎開始被應驗:玉帝圣兒會安排你一個地方,你一到那兒就發現自己成了那兒的土地神。
他回過頭去,石屋前的廣場上云集了光一溜一溜黃燦燦的光背脊,所有黑白相間的目光全集中到文廷生的額角上,目光反彈出去使他的額頭成了光芒四射的太一陽一。
老子要當這里的土地爺兒!
"老板,"他向雷公嘴宣布,"我不走了。"
文廷生的雙手按住雙槳。他很快使自己鎮定下來。在一條大船旁,文廷生舍下舢板跳將上去,他的盯著漁網里白龍王三太子的眼睛跳出賊亮賊亮的湛藍火苗。甲板上,文廷生腹部一個前挺,僵直著上身對著鱘魚跪了下去,一聲撕一破一江一 面的吼聲沖著鱘魚從他的嗓眼里飛竄而出——
"三哥!"
他對白龍王的三太子喊了一聲三哥。
公嘴港向來是方圓六七十里的揚子島最叫場子的地方。揚子島的漁人下一江一 歸海,都要從這里調扯篷。把總公嘴港的,是老少皆知的鰣鱗會。鰣鱗會這塊場子,你要不多長幾根賤骨頭,絕對不是你隨便屁顛的碼頭。內六七十里的揚子島,外三四十里的一江一 水面,你要是翻了鰣鱗會的臺面敗了這家的風水,魚肚子都沒膽量做你的棺材。鰣鱗會的會頭是揚子島土生土長雷家家族的族長雷公嘴。雷公嘴早年一愛一聽說書,神往已久神話故事里梁山泊上的好漢故事。一浪一里白條張順勇斗黑旋風李逵,是他最為仰慕的英雄偉績。逞才使氣耍拳弄棒,少不得陪他度過青枝韶華。因整天在一江一 里頂風斗一浪一,水下功夫最是了得。及冠,已長成通身水銹油亮的黑漢。粗一大黑亮的辮子在堅一硬鼓實的天靈蓋背后,像盤地而立的眼鏡蛇。光緒二十四年,有人親眼目睹黑辮子叉出猩紅的蛇信子——那時候鰣鱗會早已成立。"鰣鱗會"的會名起源于島上見過世面闖過碼頭的老板仙。老板仙以一身鱗狀的瘦紋和捕過一條十六斤重的鰣魚,使他從此五毒不侵。他的每一句話都成了揚子島上的金科。十六斤重的鰣魚是他生命的全部意義,多年以后,他在船中壽終正寢時,手背上神奇地長出了十六張鱗甲,相傳那十六張鱗甲可以使他碧落黃泉逢兇化吉。"鰣鱗會"成立時,大伙向他尋求會名,老板仙沒有立刻一交一 底,老板仙不動聲色地在雞血會上講述了他講過千遍的鰣魚故事:八年前的一個中午,天晴得像鋪滿魚鱗一樣锃亮,老板仙在一江一 中撒開大網。這一天老板仙的胳膊里涌一出一股柱體的氣力,他歪過頭看一眼魚鱗狀的天空,突然預感到自己的生命里將有一件重大的事情。他低下頭,網邊水下的一道雪亮的白光刺痛了他的眼睛,珠光寶氣耀眼奪目的鰣魚浮出了水面。哪個打魚的沒有做過美麗的鰣魚夢!名貴的鰣魚金貴自己的鱗皮勝于孔雀之于尾巴人類之于眼睛,它害怕掙扎起來漁網碰破了華貴的鱗皮,所以一動不動,靜臥在大網的木浮旁邊,等待漁人的捕捉。老板仙大為震動,鰣魚那種玉全鱗皮瓦碎生命的鎮定,使他動了惻隱之心。他悄悄收緊網口,下了水去,像新婚之夜把自己的老婆抱進臥艙那樣,把鰣魚抱出了水面。出了水的鰣魚,不論什么秤稱它,都不偏不倚十六斤。這絕對意義上的十六,大大超出了數學范疇里的標量意義,至今依然匪夷所思。十六不是個大數目,但對于鰣魚,就如同你人長到了二百歲。"十六兩的刀子十六斤的鰣魚",正是這個道理。老板仙對蒼天行了九九大禮,把鰣魚放回了一江一 中。漁船披紅掛綠熱鬧了整整三天。"天下有比鰣鱗更金貴的?"老板仙在講完故事后一臉肅穆,"這會,該叫鰣鱗會!"老板仙的話是圭臬,一字千金,他說什么就是什么。他說大便可以煉出黃金就得有黃金,煉不出只能是大便出了問題。
鰣鱗會成立的那會兒雷公嘴還是個虎愣虎愣的愣頭青。除了一身的好氣力好水一性一外,拋頭露面的只有每年三月初八的"祭一江一 節"。祭一江一 節是揚子島最隆重最大典最神秘火紅翠綠的節日。石屋前的廣場上云集了所有的島上人,巨大巍峨的竹皮天篷中央端放著鎦金神龕,大慈大悲普度生靈的觀音菩薩腳著蓮花鞋,左手持掌,右手柔執楊柳,兩行籀文七拐八彎幽靈古怪:楊柳枝頭凈瓶水,苦海永做渡人舟。四炷大香八炷高燭把匍匐在臺下黑壓壓的人群弄得神情恍惚。前排的大盤子里,牛頭、羊頭、豬頭雙目緊鎖,苦苦地思索一件有頭無尾的可怕故事。兩碟蒸魚不屈不撓,雙目圓瞪,大有一精一衛銜木和猛志常在的刑天氣概。雷公嘴和另一位童身男子跽身對跪,對面的童身男子正把紙錢一張一張丟進紙錢盆。紙錢在逢雙的日子用雄黃酒浸過,曬干,五張一組,分別印有蟾蜍、壁虎、蟒蛇、蜈蚣、蜘蛛……紙錢被火舌頭一一舔一,片刻間化為灰燼。灰黑、猩紅在半空中張牙舞爪鬼舞神馳。濃烈的熏煙壓得你的鼻孔伸出一只手來,痙一攣著在半空亂舞亂抓。
"鐘釁——"大鼓司師這么高吼一聲,雷公嘴就赤一裸一著水銹油亮的背脊,系緊紅絹褡膊子——他平時一愛一用純黑色的。雷公嘴拔一出大刀,提起拴在一邊的白羊,輕輕一個滑刃,羊頭立即在離羊身四五尺的大海碗邊做夸張艱難的呼吸。雷公嘴隨后平身,在豎一立的牌位后灑上羊血。"九磕頭——"黑壓壓的人頭立即被一種神圣的力量按倒在地,雷公嘴站在臺上七零八落地上下顛動。牌位的正面標準的宋體朱紅大字:福德皇水正神每年一度的祭一江一 節使雷公嘴在揚子島小有名氣,但離大紅大紫還差得很遠。雷公嘴從來也沒有做過在這個島上大紅大紫的美夢。但天地風云不測,雷公嘴自己也沒有料到,自己的屁一股壓住了鰣鱗會這塊碼頭,而且碼頭成了英名蓋世的"公嘴港"。
光緒二十四年,歷史學家會正確地指出——一八九八年,也就是"戊戌六君子"由刑部綁赴京都宣武門外的這一年(作者這樣寫全是為了賣弄一下歷史知識,絕無暗示朝政弄權之事,諸君如硬要從以后的文字里作某種聯系,那是你自己的事,與本作者無涉),雷公嘴步入而立。步入而立的雷公嘴一身的好皮一身的好膘。天暖的日子他喜歡脫一光馬褂背心,將胸部兩塊周周方方的黑肉疙瘩一裸一露出來,兩只xx頭又溜圓又平整,在銅錢大小絳紫的一奶一盤上鐵犟突凸。厚布褲腰在肚帶眼處扎得很妥當,用上好的黑色絹褡膊系緊,掛下八九寸的結頭,走路時襠一部甩出一路的英雄氣概。少一愛一頭發老一愛一須,雷公嘴不一愛一,雷公嘴少不得周腰一圈的黑褡膊,就喜歡這么個神氣,這么個味兒。
光緒二十四年三月十八,也就是祭一江一 節過后的第十天,北岸北熊湖涉過來一幫強人,大清早將老板仙在公嘴港五花大綁,于水邊的一只破船旁站住,幾十個大漢排成兩行持械而立。
"兄弟們聽著,"強人頭用七寸子匕首的俗稱。頂一住老板仙的咽喉,"讓出島東的三里場,立下字據,放人;要是咽不下這口烏魚湯,吃魚肚時留神,當心吐出這老東西的骨頭。"
雷公嘴叉一開人群,上衣掛在肩頭,在強人頭的對面分腿而立。
"兄弟明白人。一開口就是三里場。那里是我等命一根,不給。他事聽便。"
"想吃大刀面?"強人頭瞄了瞄雷公嘴硬一硬的xx頭。
"聽便。"
"是好漢割下你的黑銅板,了事。"強人頭用指尖搗了搗自己的胸脯,"兄弟我一一江一 不說兩水話。"
雷公嘴深提了口氣,肚皮上凹出一塊黑亮的田字。把黑褡膊收緊,飄頭塞一進去。攤出一只手,"——刀。"
雷公嘴用指尖捏住自己的xx頭,悶下頭去,接過匕首比劃了一下,硬一硬的紫黑xx頭立即在他手里松一軟一下來,霎時變得慘白,周圍圍上了碗口大的藍光圈。刀口里紅紅的肉絲絲伴著心臟不慌不忙地微笑并且跳動,每一次顫一動都吐出一口血來,叉出四五股流向褡膊。
"——放人。"
"你小子一個人拜把子,算你老幾?拿下!"
雷公嘴突轉過身去,用七寸子指住來人,粗一大的辮子左晃右動,傲起頭嗤嗤吐出蛇信子。雷公嘴的雙眼猛地噴一出毒來:
"兄弟我沒走過碼頭,可分得清五一陰一六一陽一。你襠里夾的要是河蚌,回艙里墊漢子去;你若能挺出根海參干來,按一江一 里人規矩,兄弟陪你水里說話!"
雷公嘴扔下刀子,解了黑絹褡膊平放在灘上,脫一下粗布褲,赤條條朝一江一 里走去,兩瓣結實的屁一股蛋一前一后輪番著向這個世界發動挑釁。強人頭跟在他的屁一股后頭,一頭扎進了一江一 去。
具體的打斗場面你可以參見《水滸》的第三十八回——《及時雨會神行太保,黑旋風斗一浪一里白條》。你一定注意到這件事和《水滸》的情節有一種內在的互補關系,只是弄不清它們之間的卜筮讖驗。
一江一 里的一場惡斗太一陽一出一江一 時才見分曉,上了岸來兩位好漢的臉上一個勁地煞白。張大了嘴喘氣,臉部像一只螺螄,全部的內容只剩下一張黑一洞一洞的嘴巴。
雷公嘴在強人頭的身邊吐干凈黃水,弓著腰晃悠晃悠撐起身來,胸部像一張歪著臉的怪獸,右眼緊閉左眼圓瞪,在朝暉中一片金光燦燦,威懾圣靈如下凡祓災的獨眼金剛。
"雷某在,碼頭就得叫公嘴港。"
這一半(孤島、上海往事) -
冒失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