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大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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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小說通過講述從事婦產科工作50多年的鄉村女醫生姑姑的人生經歷,反映新中國近60年波瀾起伏的農村生育史,描述國家為了控制人口劇烈增長、實施計劃生育國策所走過的艱巨而復雜的歷史過程。
【試讀:第一部(序言)】
尊敬的杉谷義人先生:
分別近月,但與您在我的故鄉朝夕相處的情景,歷歷如在眼前。您不顧年邁體弱,跨海越國,到這落后、偏遠的地方來與我和我故鄉的文學一愛一好者暢談文學,讓我們深受感動。大年初二上午,在縣招待所禮堂,您為我們做的題為《文學與生命》的長篇報告,已經根據錄音整理成文字,如蒙允準,我們想在縣文聯的內部刊物《蛙鳴》上發表,使那天未能聽您演講的人們,也能領略您的語言風采并從中受到教益。
大年初一上午,我陪同您去拜訪了我的當了五十多年婦科醫生的姑姑。雖然因為她的語速太快和鄉音濃重,使您沒有完全聽明白她說的話,但相信她一定給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您在初二上午的演講中多次以我姑姑為例,來闡發您的文學觀念。您說您的腦海里已經有了一個騎著自行車在結了冰的大河上疾馳的女醫生形象,一個背著藥箱、撐著雨傘、挽著褲腳、與成群結隊的青蛙搏斗著前進的女醫生的形象,一個手托嬰兒、滿袖血污、朗聲大笑的女醫生形象,一個口叼香煙、愁容滿面、衣衫不整的女醫生形象……您說這些形象時而合為一體,時而又各自分開,仿佛是一個人的一組雕像。您鼓勵我們縣的文學一愛一好者們能以我姑姑為素材寫出感人的作品:小說、詩歌、戲劇。先生,創作的熱情被您鼓動起來了,很多人躍躍欲試。縣文化館一位文友,已經動筆寫作一部鄉村婦科醫生題材的小說。我不愿與他撞車,盡管我對姑姑的事跡了解得遠比他多,但我還是把小說讓給他寫。先生,我想寫一部以姑姑的一生為素材的話劇。初二日晚上在我家炕頭上促膝傾談時,您對法國作家薩特的話劇的高度評價和細致入微、眼光獨到的分析,使我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我要寫,寫出像《蒼蠅》、《臟手》那樣的優秀劇本,向偉大劇作家的目標勇一猛奮進。我遵循著您的教導:不著急,慢慢來,像青蛙穩坐蓮葉等待昆蟲那樣耐心;想好了下筆,像青蛙躍起捕蟲那樣迅疾。
在青島機場,送您上飛機之前,您對我說,希望我用寫信的方式,把姑姑的故事告訴您。姑姑的一生,雖然還沒結束,但已經可以用“波瀾壯闊”、“跌宕起伏”等大詞兒來形容了。她的故事太多,我不知道這封信要寫多長,那就請您原諒,請您允許,我信筆涂鴉,寫到哪里算哪里,能寫多長就寫多長吧。在電腦時代,用紙、筆寫信已經成為一種奢侈,當然也是樂趣,但愿您讀我的信時,也能感受到一種古舊的樂趣。
順便告訴您,我父親打電話告訴我:正月二十五日那天,我家院子里那株因樹形奇特而被您喻為“才華橫溢”的老梅,綻放了紅色的花朵。好多人都到我家去賞梅,我姑姑也去了。我父親說那天下著毛一茸一茸的大雪,梅花的香氣彌漫在雪花中,嗅之令人頭腦清醒。
您的學生:蝌蚪
二OO二年三月二十一日北京
蛙 -
【內容簡介】
《莫言作品系列:豐乳肥臀》是莫言早期創作中的一座高峰,也是篇幅飽滿的一部長篇力作。小說從抗日戰爭一直寫到新中國改革開放之后,以汪洋恣肆的筆觸對波瀾壯闊的歷史進行了描繪。書中的母親艱難孕育了上官金童和他的八個姐姐,眾多兒女組成的龐大家族不可抗拒地被裹挾卷入了20世紀中國社會動蕩不安的歷史進程。小說通過描寫家庭來反映中國社會的變遷,表現了莫言對于女性的同情和贊頌。同時小說書寫了人類不可克服的弱點和病態人格導致的悲慘命運,具有拷問靈魂的深度和力度。本書獲1996年首屆“大家·紅河文學獎”。
【試讀:主要人物表】
母親 上官魯氏。一乳一名璇兒。自幼喪母,隨姑父于大巴掌和姑姑長大,嫁給鐵匠兒子上官壽喜。晚年信仰甚督教,壽九五而終。
大姐 上官來弟。母親與姑父于大巴掌所生。先嫁沙月亮,生女沙棗花。
解放后迫嫁給殘疾軍人孫不言。后來一愛一上了從日本歸來的鳥兒韓,生子鸚鵡韓,在搏斗中打死孫不言,被處決。
二姐 上官招弟。生父亦為于大巴掌;嫁給抗日別動大隊的司令司馬庫,生女司馬鳳、司馬凰。在與獨立縱隊十六一團一 的割據戰中,中彈身亡,不久,一對女兒也被那位倡導極左“土改”政策的大人物密令處死。
三姐 上官領弟。人稱“鳥仙”。生父為一個賒小鴨的(土匪密探)她深一愛一鳥兒韓,韓被口寇抓了勞工后,神經錯亂,設立鳥仙神壇禳解。后嫁給爆炸大隊戰士孫不言,因練一習一 飛翔摔死在懸岸下。生子大啞、二啞,俱被飛機炸彈炸死。
四姐 上官想弟。生父乃一個走衡串巷的江湖郎中在生活最困難的時候,為了救全家,她自賣自身進了一妓一院、后流落它鄉,音信全無、“文革”中被遣返還鄉,多年幟攢的財物被洗劫,并遭受殘酷批斗,后舊病復發而死。
五姐 上官盼弟。生父乃殺狗人高大膘子,少年時白愿參加爆炸大隊。
后嫁給爆炸大隊政委魯立人,生女魯勝利;曾經當過衛生隊長、區長、農場畜牧隊長。改名馬瑞蓮。“文革”中自一殺身亡。
六姐 上官念弟。生父乃天齊廟智通和尚。一愛一上了被日機擊落后為司馬庫的部隊收容的美國飛行員巴比特,結婚后的第二天即與巴比特一起被魯立人領導的獨縱十六一團一 俘虜。逃亡后被—寡一婦 誘至山洞與巴比特同歸于盡。
七姐 上官求弟。母親被四個敗兵強一暴所生。早年被賣給白俄羅斯托夫伯爵夫人做養女。后改名喬其莎。畢業于省醫學院,被打成右派,到農場勞動改造。因饑餓,暴食生豆餅脹死,
八姐 上官玉女。與金童為雙胞胎,生父乃瑞典籍傳教士馬洛亞。生而失明:生活困難時期,因不忍心拖累母親,投河自盡。
我 上官金童。母親唯一的兒子。患有戀一乳一癥一生嗜一乳一,以至精神錯亂。中學畢業后去農場勞動。后因“一奸一尸一罪”被判刑十五年、改革開放后刑滿還鄉,曾在外甥鸚鵡韓夫婦開辦的“東方鳥類中心”任公關部經理,后在司馬糧投資的“獨角獸一乳一罩大世界”任董事長,因被炒、被騙而失敗,終至窮愁潦倒,一事無成。
上官壽喜 鐵匠,母親的丈夫,因無生一殖能力,迫使母親借種生子。后為日寇所殺。
上官福祿 鐵匠,上官壽喜之父,鐵匠,后為日寇所殺。
上官呂氏 上官福祿之妻,鐵匠,上官家的當家人。專橫兇悍,晚年癡呆因欲加害玉女被母親失手打死。
司馬亭 大欄鎮首富,“福生堂”大掌柜。當過鎮長、維持會長。后隨擔架隊參加淮海戰役,立過大功。
司馬庫 司馬亭之弟,“福生堂”二掌柜,上官招弟之夫。抗日別動大隊司令,還鄉一團一 。被捕后逃脫,后自首,被公審槍斃。
司馬糧 司馬庫與三姨太之子。司馬家遭難后,由母親將其撫養成一人 。后出走,流落它鄉,成為南韓巨商。改革開放后回鄉投資建設,花天酒地,惹是生非,后逃匿。
沙月亮 上官來弟的丈夫。抗戰時期為黑驢鳥槍隊隊長。后投降日寇,任偽渤海警備司令,“皇協軍”旅長。被爆炸大隊擊敗后自一殺。
沙棗花 沙月亮與上官來弟之女。出生后即由母親撫養,與金童、司馬糧等一起長大,與司馬糧感情很深,后流落江湖,成為神偷。司馬糧還鄉后,因求婚不成而跳樓殉情。
鳥兒韓 上官領弟的意中人,懂鳥語,善捕鳥,通武術,是使用彈弓的高手。被日寇擄至日本國做勞工,后逃至深山;一穴一居十五年始歸國還鄉。在上官家居住期間,與被孫不言虐一待的大姐上官來弟發生了戀情。因來弟失手打死孫不言,他做為同案犯被判刑,押赴青海勞改途中,跳車身亡。
馬洛亞 瑞典傳教士,因戰亂頻仍而滯留在高密東北鄉,主持大欄鎮基督教堂的教務,能說流利的漢語,與當地老百姓相處融洽。與上官魯氏發生戀情,乃上官金童與上官玉女的生身父親。后因不堪黑驢鳥槍隊的凌一辱從鐘樓上跳下一身亡。
鸚鵡韓 鳥兒韓與上官來弟之子。其父母雙亡后,由母親撫養成一人 。改革開放后,與其妻耿蓮蓮合辦“東方鳥類中心”,騙取銀行巨款,揮霍浪費,窮奢極欲,后被判刑。
魯立人 即蔣立人。后又改名李杜。先后擔任過抗日爆炸大隊政委、獨縱十六一團一 政委、高東縣縣長、副縣長、農場場長,在生活困難時期因心臟一病發作而死。
魯勝利 魯立人與上官盼弟之女。幼時曾經由母親撫養,后被其父母接回縣城讀書。改革開放后,擔任過工商銀行大欄市分行行長、六欄市市長,因貪一污受賄被判死刑。
孫不言 上官家鄰居孫大姑之長孫,生來即啞。曾經與上官來弟訂婚,上官來弟與沙月亮私奔后,他參加了八路軍爆炸大隊。后與鳥仙上官領弟結婚。解放后他參加了抗美援朝,榮立大功,身一體殘疾。在政一府的幫助下,與孀居在家的上官來弟結婚。當他發現了上官來弟與鳥兒韓的戀情后,憤而搏斗。被上官來弟打中要害死亡。
紀瓊枝 上官金童的啟蒙老師。五七年被錯劃成右派、改革開放后,曾任大欄市首任市長,是鐵骨錚錚的共一產一黨一 人。
【試讀&書摘:第01章】
馬洛亞牧師靜靜地躺在炕上,看到一道紅光照耀在圣母瑪利亞粉一紅色的一乳一防房和她懷抱著的圣子肉一嘟一嘟的臉上。去年夏季房屋漏雨,在這張油畫上留下了一一團一 一團一 焦黃的水漬;圣母和圣子的臉上,都呈現出一種木呆的表情。一只牽著銀色細絲的嬉蛛,懸掛在明亮的窗戶前,被微風吹得悠來蕩去。“早報喜,晚報財”,那個美麗蒼白的女人面對著蟢蛛時曾經這樣說過。我會有什么喜呢?他的腦子里閃爍著夢中見到的那些天體的奇形怪狀,聽到街上響起咕嚕嚕的車輪聲,聽到從遙遠的沼澤地那邊傳來仙鶴的鳴叫一聲,還有那只一奶一山羊惱恨的“咩咩”聲。麻雀把窗戶紙碰得撲撲楞楞響。喜鵲在院子外那棵白楊樹上噪叫。看來今天真是有喜了。他的腦子陡然清醒了,那個挺著大肚子的美麗女人猛然地出現在一片光明里,焦燥的嘴唇抖動著,仿佛要說什么話。她已經懷孕十一個月,今天一定要生了。馬洛亞牧師瞬間便明白了蟢蛛懸掛和喜鵲鳴叫的意義。他一骨碌爬起來,下了炕。
豐乳肥臀
馬洛亞牧師提著一只黑色的瓦罐上了教堂后邊的大街,一眼便看到鐵匠上官福祿的妻子上官呂氏彎著腰,手執一把掃炕笤帚,正在大街上掃土。他的心急劇地跳起來,嘴唇哆嗦著,低語道:“上帝,萬能的主上帝……”他用僵硬的手指在胸前劃了個“十”字,便慢慢地退到墻角,默默地觀察著高大肥胖的上官呂氏。她悄悄地、專注地把被夜露潮一濕了的浮土掃起來,并仔細地把浮土中的雜物揀出扔掉。這個肥一大的婦人動作笨拙,但異常有力,那把金黃色的、用黍子穗扎成的笤帚在她的手中像個玩具。她把土盛到簸箕里,用大手按結實,然后端著簸箕站起來。
上官呂氏端著塵土剛剛拐進自家的一胡一 同口兒,就聽到身后一陣喧鬧。她回頭看到,本鎮首富福生堂的黑漆大門洞一開,一群女人涌一出來。她們都穿著破衣爛衫,臉上涂抹著鍋底灰。往常里穿綢披鍛、涂脂抹粉的福生堂女眷,為何打扮成這副模樣?從福生堂大門對面的套院里,外號“老山雀”的車夫,趕出來一輛嶄新的、罩著青布幔子的膠皮轱轆大車。車還沒停穩,女人們便爭先恐后地往上擠。
車夫蹲在被露水打濕的石獅子前,默默地一抽一著煙。福生堂大掌柜司馬亭提著一桿長苗子鳥槍,從大門口一躍而出。他的動作矯健、輕捷,像個小伙子似的。車夫慌忙站起,望著大掌柜。司馬亭從車夫手中奪過煙斗,很響地一抽一了幾口,然后他仰望著黎明時分玫瑰色的天空打了一個呵欠,說:“發車,停在墨水河橋頭等著,我隨后就到。”
車夫一手抓著韁繩,一手搖晃著鞭子,攏著馬,調轉了車頭。女眷們擠在車上,嘰嘰喳喳地嚷叫著。車夫打了一個響鞭,馬便小跑起來。馬脖子下懸著的銅鈴叮叮當當脆響著,車輪滾滾,卷起一路灰塵。
司馬亭在當街上大大咧咧地撒了一泡尿,對著遠去的馬車吼了一嗓子,然后,抱著鳥槍,爬上街邊的瞭望塔。塔高三丈,用了九十九根粗一大圓木搭成。塔頂是個小小的平臺,臺上插著一面紅旗。清晨無風,濕一漉一漉的旗幟垂頭喪氣。上官呂氏看到司馬亭站在平臺上,探著頭往西北方向張望。他脖子長長,嘴巴翹翹,仿佛一只正在喝水的鵝。一一團一 毛一茸一茸的白霧滾過來,吞沒了司馬亭,吐出了司馬亭。血紅的霞光染紅了司馬亭的臉。上官呂氏感到司馬亭臉上蒙了一層糖稀,亮晶晶,粘膩膩,耀眼。他雙手舉槍,高高地過頭頂,臉紅得像雞冠子。上官呂氏聽到一聲細微的響,那是槍機撞擊引火帽的聲音。他舉著槍,莊嚴地等待著,良久,良久。上官呂氏也在等待,盡管沉重的土簸箕墜得雙手酸麻,盡管歪著脖子十分別扭。司馬亭落下槍,嘴唇撅一著,好像一個賭氣的男孩。她聽到他罵了一聲,罵槍。這孫子!敢不響!然后他又舉起槍,擊發,啪嗒一聲細響后,一道火光躥出槍口,黯淡了霞光,照白了他的紅臉。一聲尖利的響,撕一破了村莊的寧靜,頓時霞光滿天,五彩繽紛,仿佛有仙女站在云端,讓鮮艷的花一瓣紛紛揚揚。上官呂氏心情激動。她是鐵匠的妻子,但實際上她打鐵的技術比丈夫強許多,只要是看到鐵與火,就血熱。熱血沸騰,沖刷血管子。肌肉暴凸,一根根,宛如出鞘的牛鞭,黑鐵砸紅鐵,花朵四射,汗透浹背,在一奶一溝里流成溪,鐵血腥味彌漫在天地之間。她看到司馬亭在高高的塔臺上蹦了一下。清晨的潮一濕空氣里,彌漫著硝煙和硝煙的味道。司馬亭拖著長腔揚著高調轉著圈兒對整個高密東北鄉發出警告:“父老鄉親們,日本鬼子就要來了!” -
【內容簡介】
《會唱歌的墻》收錄了莫言從1981-2011年間的優秀散文,他的散文是一種美的享受。他的文筆簡潔,風格恬淡,看似平平淡淡,卻蘊藏著無窮的藝術魅力,令人讀后余味無窮,遐想不已。在平實的語言后面,飽含著作者對生活的感受,讓讀者細細去體會、咀嚼。它恰像兩三知已燈下夜談,或直抒胸臆,或旁征博引,或幽默諧趣。在淡淡的氛圍中,自有一種韻味,在不知不覺中給人以美的熏陶。
【書摘:第01節 第一次去青島】
第一次去青島之前,實際上我已經對青島很熟悉。距今三十年前,正是人民公社的鼎盛時期。全村人分成了幾個小隊,集中在一起勞動,雖然窮,但的確很歡樂。其中一個女的,名字叫做方蘭花的,其夫在青島當兵,開小吉普的,據說是海軍的陸戰隊,穿灰色的軍裝,很是神氣。青島離我們家不遠,這個當兵的經常開著小吉普回來,把方蘭花拉去住。方蘭花回來,與我們一起干活時,就把她在青島見到的好光景、吃到的好東西說給我們聽。什么棧橋啦,魯迅公園啦,海水浴場啦,動物園啦,水族館啦……什么油燜大蝦啦,紅燒里脊啦,雪白的饅頭隨便吃啦……通過她眉飛色舞、繪聲繪色的描述,盡管我沒去過青島,但已經對青島的風景和飲食很熟悉了,閉上眼睛,那些風景仿佛就出現在我的眼前。方蘭花除了說青島的風景和飲食,還說青島人的"流一氓 "。她說——起初是壓低了嗓門,輕悄悄地:"那些青島人,真是流一氓 成一性一……"然后就突然地抬高了嗓門,仿佛要讓全世界都聽到似的喊,"他們大白天就在前海崖上吧唧吧唧地親啊……"這樣的事情比風景和飲食更能引起我們這些小青年的興趣,所以在方蘭花的腚后總是追隨著一幫子小青年,哼哼唧唧地央告著:"嫂子,嫂子,再說說那些事吧……再說說嘛……"她低頭看看我們,說:"瞧瞧,都像磅一樣了,還敢說給你們聽?"
會唱歌的墻
生產隊里有一個早些年去青島販賣過蝦醬和鸚鵡的人,姓張名生,左眼里有顆寶石花,歪脖子,有點歷史問題,整日悶著不吭氣。看方蘭花昂揚,氣不忿兒,終于憋不住,說:"方蘭花,你天天吹青島,但你是坐著你男人的小吉普去的,你坐過火車去青島嗎?你知道從高密坐火車去青島要經過哪些車站嗎?"方蘭花直著眼答不上來。于是張生就得意地歪著腦袋,如數家珍地把從高密到青島的站名一一地報了出來。他坐的肯定是慢車,因為站名達幾十個之多。我現在只記得出了高密是姚哥莊,過了姚哥莊是芝蘭莊,過了芝蘭莊是膠西,過了膠西是膠縣,過了膠縣是蘭村,然后是城陽、四方什么的,最后一站是老站。但在當時,我也像那張生一樣,可以把從青島到高密沿途經過的車站,一個磕巴都不打地背下來,而且也像張生那樣,可以倒背如流。所以,在我真正去青島之前,我已經在想象中多少次坐著火車,按照張生報告的站名,一站一站地到了青島,然后按照方蘭花描畫出來的觀光路線,把青島的好山好水逛了無數遍,而且也夢想著吃了無數的山珍海味。夢想著坐火車、逛風景是美好的,但夢想著吃好東西是不美好的,是很難過的。嘴里全是口水,肚子咕嚕嚕地叫喚。夢想著看看那些風一流 人物在海邊上戀愛也是不美好的。
等到1973年春節過后,我背著二十斤綠豆,二十斤花生米,二十斤年糕,送我大哥和他的兒子去青島坐船上海時,感覺到不是去一個陌生的城市,而仿佛是踏上了回故鄉之路。但一到青島我就徹底地迷失了方向。從我舅舅家那兩間坐落在廣州路口、緊一靠著一家木材廠的低矮破舊的小板房里鉆出來上了一次廁所,竟然就找不到了回去的道路。我在那一堆堆的板材和一垛垛的原木之間轉來轉去,從中午一直轉到黃昏,幾次絕望地想哭,汗水把棉襖都溻透了。終于,我在木頭垛后聽到了大哥說話的聲音,一轉彎,發現舅舅的家門就在眼前。
等我回到了家鄉,在勞動的間隙里,鄉親們問起我對青島的印象時,我感慨萬端地說:"青島的木頭真多啊,青島人一大都住在木頭堆里。" -
【內容簡介】
《四十一炮》是莫言潛心打造的一部在藝術上勇于探險的長篇力作,初版于2003年。小說以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農村改革為背景,通過身體已經長得很大、精神心理卻仍舊停留在少年時代的主人公羅小通狂歡化的訴說,重構了人生的少年時光,抒寫了農村改革初期兩種勢力、兩種觀念的激烈沖突,揭示人性的裂變的同時,寫出了人們在是非標準、倫理道德上的混沌和迷茫。小說另有一條副線,講述了一個老和尚的傳奇人生——一個曾經身份不凡、過著奢靡肉欲的生活的國民黨軍官的傳奇。兩條線索交叉進行,實和虛的場景不斷變換,小說敘事曲折迂回、酣暢淋漓,以作者獨有的方式重構了農村改革初期的歷史。
【書摘&試讀】第一炮
十年前,一個冬日的早晨;十年前一個冬日的早晨——那是什么歲月?你幾歲?云游四方、行蹤不定、暫時寓居這廢棄小廟的蘭大和尚睜開眼睛,用一種聽起來仿佛是從幽暗的地洞里傳上來的聲音,問我。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在農歷七月的悶熱天氣里。那是1990年,大和尚,那時我十歲。我低聲嘟噥著,用另外一種腔調,回答他的問題。這是兩個繁華小城之間的一座五通神廟,據說是我們村的村長老蘭的祖上出資修建。雖然緊一靠著一條通衢大道,但香火冷清,門可羅雀,廟堂里散發著一股陳舊的灰塵氣息。小廟圍墻上那個似乎是被人爬出來的豁口上,趴著一個穿綠色上衣、鬢邊簪一朵紅花的女人。我只能看到她粉一團一 般的大臉和一只拄下巴的潔白的手。她手上的戒指在陽光下閃爍著扎眼的光線。這個女人,讓我聯想起解放前我們村子里的大地主蘭家那片被改成小學校的大瓦房。在許多傳說和許多傳說導致的想象中,這樣的女人,在夜半三更的時候,經常會在那片年久失修的瓦房里出入,并且發出令人心驚肉跳的喊叫。大和尚端坐在破敗不堪的五通神塑像前一個腐爛的蒲一團一 上,神情安詳,仿佛一匹睡夢中的馬。他手里捻動著一串紫一紅一色的串珠,身上的袈裟,仿佛是用雨中淋過的草紙做成,似乎動一動就會變成碎片。大和尚的兩扇耳朵上,落滿了蒼蠅,但他光一溜一溜的頭皮上和他的油膩膩的臉上卻連一只蒼蠅也沒有。院子里有一棵龐大的銀杏樹,樹上鳥聲一片,鳥聲里間或響起貓叫。那是兩只野貓,一公一母,在樹洞里睡覺,在樹杈上捕鳥。一聲得意的貓叫傳進小廟,接著是小鳥凄慘的叫一聲,然后是群鳥驚飛的撲棱聲。與其說我嗅到了血腥的氣味,不如說我是想到了血腥的氣味;與其說我看到了鳥羽翻飛、血染樹枝的情景,不如說我想到了這個情景。此刻,那只公貓,用爪子按著流血的獵物,對著另外那只缺了尾巴的母貓獻媚。那只母貓因為缺了尾巴,看上去三分像貓,七分倒像一只肥胖的兔子。我回答完大和尚的問題,等待著他繼續問話,但我的話還沒說完他的眼睛就閉上了,以至于讓我感覺到,適才的問話只是我的幻覺,連大和尚在那一瞬間睜開的眼睛和炯炯有神的目光都是我的幻覺。大和尚眼睛半睜半閉,探出鼻孔約有一寸的那兩撮黑一毛,宛如蟋蟀的尾巴微微顫一動。我看著大和尚的鼻毛,想起十幾年前我們村的村長老蘭用一把小得可憐的剪刀修剪鼻毛的情景。老蘭是蘭氏家族的后人,他的祖上,曾經出過好多個杰出人物。明朝的時候,出過舉人。清朝的時候,出過翰林。民國的時候,出過將軍。解放后出過一群地主分子反革命。不搞階級斗爭后,蘭氏所剩不多的后裔,慢慢地直起腰來,出來一個老蘭,蘭繼祖,當了我們的村長。我小時候多次聽到老蘭喟嘆:嗨,一代不如一代!我還聽到村子里那個識字的老孟頭說:嗨,一蟹不如一蟹。蘭家的風水破了。老孟頭年輕時在蘭家當過牛倌,見識過蘭家當年的排場。他指點著老蘭的背影說:你他一媽一的,連你祖上的一根一毛都不如!一根灰掛,宛如初春天氣里的楊絮,從昏暗的廟頂,輕飄飄地落下來,落在了大和尚的光頭上。又有一根灰掛,宛如前一根灰掛的同胞姐妹,還是那樣,像春天里楊樹的花絮,散發著淡淡的歲月的氣息,隱含一著調一情的意思,輕飄飄地落下來,落在大和尚的光頭上。那上邊,有十二個明亮的戒疤,排列有序,使他的腦袋,顯得分外莊嚴。這可是真和尚的光榮標志,為了有朝一日我的頭上也有這樣十二個戒疤,大和尚,請聽我繼續訴說——
我家高大的瓦房里陰冷潮一濕,墻壁上結了一層美麗的霜花,就連我在睡眠中呼到被頭上的氣流也凝結成一層細鹽般的白霜。房子立冬那天剛剛蓋好,抹墻的灰泥尚沒干透我們就搬了進來。母親起床 后,我把腦袋縮進被窩,躲避著刀子般的陰冷。自從父親跟隨著野騾子逃跑之后,母親發奮圖強,艱苦創業,五年如一日,用自己的勞動和智慧積累了財富,建成了全村最高大最壯觀的五間大瓦房。提起我的母親,村子里人人佩服,大家都夸她是好樣的,在夸獎我母親的同時,人們總是忘不了批評我的父親。父親在我五歲時,與村子里臭名昭著的女人野騾子結伴私奔,逃到了不知什么地方。——處處都是善因緣。大和尚夢囈般的嘟噥,表明了他雖然閉著眼睛,但卻在認真地傾聽我的訴說。那個穿綠衣簪紅花的女人依然趴在圍墻的豁口上。她吸引著我的目光,但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她吸引了我的目光。那只健壯的野貓,叼著一只翠綠的小鳥,從廟門前路過,好像捕獲了大蟲的獵戶扛著獵物游街示眾。路過廟門時它停頓了一下,歪著頭往里瞧了一眼;它臉上的神情,很像一個好奇的小學生——
五年過去了,真實的音信一點也沒有,但關于父親和野騾子的謠言,卻像那個小火車站上的運貨慢車每隔一段時間卸下來的肉牛,在那些黃眼珠的牛販子轟趕下慢吞吞地進入我們的村莊。肉牛被牛販子賣給村子里的屠戶殺死——我們村是個屠宰專業村——謠言卻在村子里傳來傳去,好像一群飛來飛去的灰鳥。有的謠言說父親帶著野騾子在東北大森林里用白樺木建了一座小屋,屋子里壘了一個大爐子,松木劈柴在爐子里熊熊燃一燒,小木屋的房頂上覆蓋著白雪,墻壁上掛著成串的紅辣椒,房檐下懸著晶瑩的冰凌。他們白天打獵挖參,晚上在爐子上煮狍子肉。在我的想象中,父親的臉和野騾子的臉被爐火映得紅彤彤的,好像抹了一層紅顏色。有的謠言說父親帶著野騾子流竄到了內蒙古,白天他們騎著高頭大馬,身披肥一大的蒙古袍子,唱著悠揚的牧歌,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放牧牛羊;到了晚上,他們就鉆進蒙古包一皮一皮,點起一堆牛屎火,火上吊著鐵鍋,鍋里燉著肥羊肉,肉一香撲鼻,他們一邊吃肉一邊喝著濃濃的一奶一茶。在我的想象中,野騾子的眼睛在牛屎火的映照下閃閃發光,仿佛兩塊黑寶石。有的謠言說他們偷越國境到了朝鮮,在一個美麗的邊境城市里開了一家餐館。他們白天包一皮一皮餃子搟面條賣給朝鮮人吃,到了晚上,飯館關門后,就煮上一鍋肥狗肉,啟開一瓶白酒,每人握著一條狗腿,兩人握著兩條狗腿,鍋里還有兩條狗腿,散發著誘人的香氣,等待著他們來吃。在我的想象中,他們每人握著一條狗腿,端著一碗酒,他們喝一口酒啃一口肥狗肉,撐得腮幫子鼓鼓的,好像油光光的小皮球……當然,我也想到了,當他們吃飽喝足之后,還要抱在一起干那種事——大和尚目光一閃,嘴角一抽一動了一下,突然大笑一聲,然后便戛然而止,仿佛鑼槌猛擊了一下鑼面,只余裊裊的銅音在空氣中震顫。我心中一凜,目眩片刻。我猜不透他用這樣古怪的笑聲是鼓勵我照實說呢還是讓我就此打住。我想了想,為人應該誠實,在大和尚面前,更應該實話實說。——那個綠衣女人還趴在那里,姿態依舊,只是增添了一個玩耍唾沫的把戲。她將一個個的小水泡從雙一唇之間啐出來,讓它們在陽光中飄搖著破碎,我想象著那些水泡的味道——說——
他們親著對方油汪汪的嘴巴,還不停地打著飽嗝,讓肉的氣味,在蒙古包一皮一皮里洋溢,在森林中的小木屋里洋溢,在朝鮮式小餐館里洋溢。然后他們互相幫助著脫了衣裳,暴露出各自的身一體。父親的身一體我很熟悉——夏天時他經常扛著我下河洗澡——野騾子姑姑的身一體我只浮光掠影地看過一次。但是我這次可是看真切了。她的身一體,看上去滑一溜溜的,綠油油的,在燈下放著光。連我這個小孩子的手指,也想伸過去,用指尖,試試探探地摸一摸,如果她不打我,我就好好地摸一摸。那應該是什么感覺呢?是涼森森的呢還是熱一乎一乎的呢?我真想知道啊,但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的父親知道。他的手,一直在野騾子姑姑身上摸一著,摸了屁十股摸一奶一十子。父親的手是黑的,野騾子姑姑的屁十股和一奶一十子是白的,所以我感到父親的手很野蠻,很強盜,它們仿佛要把野騾子姑姑的屁十股和一奶一十子里的水分擠出來似的。野騾子姑姑呻一吟著,她的眼睛和嘴巴在放光,父親的眼睛和嘴巴也在放光。他們兩個摟一抱在一起,在熊皮褥子上打滾,在熱炕頭上翻跟斗,在木頭地板上"烙大餅"。他們的手相互撫一摸一著,他們的嘴巴相互啃一咬著,他們的腿腳互相攀爬著,他們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都在互相磨蹭……磨蹭生熱,生電,他們的身一體開始發光了,藍幽幽的,好似兩條鱗片閃爍的大毒蛇糾纏在一起。父親閉著眼睛不出聲,只喘粗氣,但野騾子姑姑卻在大聲地、肆無忌憚地叫喚。現在我當然知道她為什么叫喚,但當時我比較純潔,不解男一女之事,不知道父親和野騾子姑姑合演的是一出什么戲。我聽到野騾子姑姑嘶啞地喊叫著:親一哥……讓我死吧……讓我死吧……我的心中怦怦亂跳,不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么事情。雖然我心中并不害怕,但我確實感到緊張,恐慌,好像我的父親和野騾子姑姑,包一皮一皮括我這個旁觀者,都在干著罪惡的勾當。我看到父親低頭,把自己的嘴巴罩在野騾子姑姑嘴巴上,這樣,她的喊叫,就大部分被父親吞一食了。只有一些零星的聲音碎片,從父親的嘴角泄漏出來——我偷眼看了一下大和尚,想知道我的跡近色情的描述,在他身上會發生什么樣的反應。大和尚不動聲色,臉上的顏色,似乎有點發紅,又仿佛原本就是這個樣子。我想我應該適可而止,盡管我已經看破紅塵,講述父母的故事就像講述遙遠的古人的故事——
不知道是肉的氣味吸引還是父親和野騾子姑姑的喊叫一聲吸引,從黑暗中涌一出來許多小孩子,鋦在蒙古包一皮一皮的周圍,趴在森林小屋的門縫上,撅一著屁十股,眼睛透過縫隙,往里張望著。后來,我想象,狼也來了,不止一只狼,而是一群狼,它們應該是嗅著肉味來的吧?狼來了,孩子們逃跑。他們矮小笨拙的身影在雪地上蹣跚著,在他們后邊,留下了鮮明的痕跡。群狼蹲在我父親和野騾子姑姑的蒙古包一皮一皮外,貪婪地磨著牙齒。我擔心它們撕一開蒙古包一皮一皮、咬開小木屋沖進去,把我的父親和野騾子姑姑吃掉,但它們根本就沒有這個意思。它們就那樣圍繞著蒙古包一皮一皮和小木屋蹲著,仿佛一群忠誠的獵狗……廟宇的破爛院墻外是一條通往繁華世界的寬闊大道,越過院墻上那些因磚頭風化、閑人攀爬造成的缺口,越過那個趴在缺口里的女人——此刻她正在梳理濃密的頭發,那朵紅花,擱在她身邊的墻頭上。她側著脖子,將頭發順到胸前,用一一柄一紅色的梳子,一下一下地用力梳著。她近乎蠻勇的動作,讓我的心一下下地緊縮著,我為那些美麗的頭發感到難過,鼻子酸酸的,幾乎要流一出眼淚。我想如果她能讓我為她梳頭,我一定會用最一溫一 柔的動作,用最大的耐心,不使一根頭發受傷折斷,哪怕她的頭發之間生滿了甲蟲和蜘蛛,鳥兒又在里邊壘了巢孵化了小鳥。我似乎看到了她臉上浮現出一種煩惱的表情,頭發茂密的女人在梳頭時臉上大都是這樣的表情。這種表情與其說是煩惱,還不如說是驕傲。她頭發深處的沉悶的香氣,現在是確鑿無疑地撲進了我的鼻腔,使我的頭腦眩暈,好似喝多了濃一稠的老酒——可以看到在那條大道上來來往往的車輛。一輛磚紅色的吊車高舉著鐵臂從我的眼前滑過去,仿佛一幅移動的巨大油畫。二十四輛擎著炮筒子、身上散射著青白的光芒、形狀仿佛大鱉的坦克車,從我的眼前滑過來,仿佛是一個坦克的連環圖片。一輛被漆成藍色的客貨兩用小拖車蹦蹦跳跳地搶過來,車頂上架著一只高音喇叭,車廂周圍插著一圈彩旗,旗上畫著一個在招展中時隱時現的女人的白色大臉,臉上有兩道彎曲的細眉,還有一張鮮紅的大嘴。車上站著十幾個人,都穿著藍色的運動衫,戴著藍色的棒球帽,齊聲吶喊著:人民代表王得后,只干工作不作秀。但到了廟前,他們的吶喊也戛然而止,裝扮漂亮的花車,宛如一個移動的花棺材,從我們面前游過去。而在院墻外邊、大道一側、正對著這座即將傾頹的五通神廟的那一大片草地上,有一臺巨大的挖土機在不間斷地轟鳴著。我的目光越過廟墻,可以看到機器橘紅色的頂端,和不時地高揚起來的鐵臂與那個猙獰的挖斗。
大和尚,我對您什么都不隱瞞,我無話不可對您說。那時候我是個沒心沒肺、特別想吃肉的少年。無論是誰,只要給我一條烤得香噴噴的肥羊腿或是一碗油汪汪的肥豬肉,我就會毫不猶豫地叫他一聲爹或是跪下給他磕一個頭或是一邊叫爹一邊磕頭。即便是現在,時過境遷了,您如果到我們那個地方去,只要提起我的名字——羅小通——人們的眼睛里馬上就會閃爍出異樣的光芒,就像一提到蘭大官的名字一樣。為什么他們的眼睛閃閃發光?那是因為與我有關的、與肉有關的往事在他們腦海里像連環圖畫一樣展示。那是因為與蘭家那個流落海外、御女三萬、經歷非凡的三少爺有關的傳說在他們腦海里像連環圖畫一樣展示。他們雖然嘴里不會說什么,但他們心中在感嘆:哎呀,這個可一愛一的、可憐的、可恨的、可敬的、可惡的……但畢竟是非同尋常的肉孩子啊……哎呀,這個玄乎得讓人不可思議的蘭三少爺啊……這個混世魔王啊……
如果生長在別的村莊,我也許還不會產生如此強烈的食肉一欲,天讓我生長在屠宰專業村,觸目皆是活著行走的肉和躺著不會行走的肉,鮮血淋一漓的肉和沖洗得干干凈凈的肉,用硫磺熏過的肉和沒用硫磺熏過的肉,摻了水的肉和沒有摻水的肉,用福爾馬林液浸泡過的肉和沒用福爾馬林液浸泡過的肉,豬肉牛肉羊肉狗肉還有驢肉馬肉駱駝肉……我們村子里的野狗撿食肉渣胖得毛眼子流油,我卻因為撈不到吃肉而瘦骨伶仃。我五年撈不到食肉不是因為我們吃不起肉而是因為母親的節儉。父親沒走之前,我們家的鍋邊上經常沾著厚厚一層葷油,墻角上扔著成堆的骨頭。父親喜歡吃肉,最喜歡吃的是豬頭肉,每隔幾天,他就提回家一個腮幫子慘白、耳朵梢子通紅的肥豬頭。因為這些豬頭,母親和父親不知吵鬧過多少次,后來還為此大打出手。我母親是個老中農的女兒,從小受的是勤儉持家、量入為出、攢下錢蓋房子置地的教育。土地改革之后,我那位頑固不化的姥爺竟然還把積攢了多年的積蓄從地下挖出來,買了翻身雇農孫貴五畝地。這錢花得冤枉無比且給母親的家庭帶來了幾十年的恥辱,逆歷史潮流而動的姥爺也成為村里人的笑一柄一。我父親出身流一氓 無產階級,從小就跟著游手好閑的爺爺沾染上了好吃懶做的瀟灑氣質。父親的人生信條是吃了今日就不去管明日,得過且過,及時行樂。歷史的教訓和我爺爺的言傳身教使我父親兜里有一塊錢決不花九毛九,他只要口袋里有錢就夜不安眠。他常常教育我的母親,世間萬物都是虛的,只有吃到肚子里的肉才是真實。他說如果你把錢換成新衣穿到身上,人們很可能會把你的衣服剝去;你把錢蓋成房子,幾十年后很可能被斗爭,蘭家的房屋夠多了,還不是變成了學校?蘭家的祠堂夠堂皇了,還不是被生產隊當成了加工地瓜粉絲的作坊?你把錢置成金銀,很可能為此丟一了一性一命;但你把錢變成肉吃進肚子,那就萬無一失了。我母親說吃肉的人死后是上不了天堂的,我父親笑著說:只要肚子里有肉,豬圈也是天堂。如果天堂里沒有肉吃,玉皇大帝親自來請他也不去。那時候我很小,對父母的爭論并不在意,他們吵架我吃肉,吃飽了就坐在墻角上打呼嚕,好像院子里那匹養尊處優的缺尾巴的母貓。父親走后,母親為了蓋這五間大瓦房,幾乎節儉到了嘴里不吃腚里不拉的程度。房子蓋好后,我希望母親能改善飲食,讓久違的肉類重新登上我家的飯桌,誰知母親的節儉比蓋房前有過之而無不及。我知道母親心里又在醞釀著更為宏偉的計劃:購買一輛大卡車,就像村里的首富老蘭家那輛一樣:長春第一汽車制造廠生產,解放牌,草綠色,有六個巨大的輪胎,方頭方腦,鐵板堅固,宛如坦克。我寧愿住著從前那三間低矮的茅草屋只要有肉吃,我寧愿坐在渾身哆嗦的手扶拖拉機上在鄉間的土路上顛簸只要有肉吃。去她的大瓦房,去她的解放牌大卡車,去她的肚子里沒有一點油水的虛榮生活吧!我越對母親心懷不滿就越懷念父親在家時的幸福生活,對我這種嘴饞的男孩來說,幸福生活的主要內容就是可以放開肚皮吃肉,只要有肉吃,母親與父親的大吵大鬧甚至大打出手算得了什么?五年中流傳到我耳朵里的關于父親與野騾子的謠言何止二百條?但我念念不忘并且反復品味的,也就是前邊所說的那三條,每一條都與吃肉有關。每當他們倆吃肉的情景栩栩如生地展現在我的腦海里時,我的鼻子就嗅到了誘人的肉一香,肚子咕咕地叫著,透明的哈喇子從嘴里不知不覺地流下來。每當這時候,我的眼里就飽含一著淚水。村子里的人經常看到我一個人坐在村頭那棵粗一大的柳樹下獨自垂淚,他們便嘆息著走開,有的人嘴里還嘮叨著:嗨,這個可憐的孩子!我知道他們對我的垂淚作出了錯誤的判斷,但我也不能糾正他們,即便我對他們說,我的垂淚是被肉饞的,他們也不會相信。他們不可能理解一個男孩對肉的渴望竟然能夠強烈到淚如雨下的程度——一陣沉悶的雷聲從遠處滾滾而來,似乎是大隊的騎兵即將壓境。幾根攜帶著血腥氣的鳥毛,仿佛受了傷害的孩子,逃進了昏暗的廟堂,在我們面前,蹦跳幾下,然后就貼到五通神的塑像上。鳥毛的進入讓我想起來剛剛發生在大樹上的殺戮,也向我報告了風的信息。風里夾雜著泥土的腥氣和植物的氣味,悶熱的廟堂里頓時涼爽起來,更多的灰掛落下來,累積在大和尚的光頭上,降落在大和尚耳朵的蒼蠅上,但蒼蠅不為所動。我仔細地看了它們幾秒鐘,發現它們用纖細的腳,擦一拭明亮的眼睛。這些名聲不好的小家伙,其實身懷絕技啊!我想,能夠如此優雅地用腳擦眼的動物,大概也只有它們了。院子里那棵似乎不可動搖的大銀杏樹,發出嘩啦啦的聲響,風已經很大了,風里的腥氣也更加濃重,不但有泥土的腥氣還有腐爛動物一尸一體和池塘淤泥的腥臭氣。雨就在眼前了。今天是農歷七月初七,傳說中被天河分隔的牛郎和織女相見的日子。一對恩愛夫妻,正當青春年華,卻只能隔河相望,每年只見一次,一次一團一 聚三天,他們熬得苦啊!新婚不如久別,三天里恨不得時刻粘在一起啊——我小時候常聽到村子里的女人們這樣議論——在這三天里眼淚是少流不了的,所以這三天也是必定要下雨的日子。大旱三年忘不了七月初七啊。一道白亮的閃電,把昏暗的廟堂照耀得纖毫畢現。五通神之一的馬通神臉上色迷迷的笑容讓我心中凜然。這是一個人首馬身的塑像,與那種法國名酒上的圖案有幾分相似。在塑像之上的梁頭上,倒掛著一排正在酣睡的蝙蝠。沉悶的雷聲響過來,在很遠的地方,仿佛有幾百盤石磨在同時轉動。接著又是一道刺眼的閃電,同時響起了震耳欲聾的雷聲。焦糊的氣味從院子里撲進來。我感到心驚肉顫,幾乎要跳起來。但大和尚還是那樣穩穩地坐著。外邊雷聲更烈,幾乎連了片,大雨傾盆而下,雨點斜射進來。仿佛有幾個綠油油的火球在院子里滾一動,又仿佛有一只巨大的鋒利爪子從空中探下來,懸在門口上方,躍躍欲試,隨時都會伸進廟堂,把我,當然是把我,抓走,處死,懸掛在大樹上,背上刻滿蝌蚪文,向那些通曉天書的人,昭示我的罪狀。我的身一體不由自主地向大和尚身后移動著。我躲在大和尚的身后,突然想起來那個趴在院墻豁口上梳頭的漂亮女人。她已經沒了蹤影,只有暴雨沖刷著墻的豁口,似乎有一些她梳斷的殘發被雨水沖下來,使院子里的流水都散發出淡淡的桂花香氣……這時,我聽到大和尚說:說。
四十一炮 -
【內容簡介】
《莫言作品系列:天堂蒜薹之歌》是莫言1988年創作的一部體現中國作家良知、反映弱勢群體生存狀態的力作。小說取材于現實生活中發生的真實事件:數千農民響應縣政府的號召大量種植蒜薹,結果蒜薹全部滯銷,縣政府官員卻不聞不問,憂心如焚的農民自發聚集起來,釀成了震驚一時的“蒜薹事件”。這起被報紙報道的事件促使莫言放下正在創作中的家族小說,用了三十五天,創作出這部義憤填膺的長篇力作。在結構上,這部小說采用民間藝人演唱與正文敘述結合的互文方式,洶涌澎湃,充滿力度。
【書摘&試讀】第01章
尊一聲眾鄉親細聽端詳
天堂蒜薹之歌
張扣俺表一表人間天堂
肥沃的良田二十萬畝
清清的河水嘩嘩流淌
養育過美一女 俊男千千萬
白汁兒蒜薹天下名揚
——天堂縣瞎子張扣演唱的歌謠
一
高羊!
那天中午,陽光十分強烈。久旱無雨,天空和大地之間游走著混濁的塵埃,彌漫著腐爛蒜薹的臭氣。一群藍色的烏鴉疲憊地從院子上空掠過,地上閃過灰淡的陰影。已經收獲的大蒜沒來得及編成辮子,散亂地堆在院子里,被炎陽曝曬著,發出陣陣惡臭。在堂屋里,他蹲在一張矮桌前,耷一拉著兩撇倒運的掉梢眉毛,端起一碗蒜薹湯,克制著從胃底泛上來的惡心,剛要伸嘴強喝,就聽到從虛掩的破舊院門外,傳來一聲焦灼的吼叫。他聽出這是村主任高金角在呼叫自己的名字,便匆忙放下碗,大聲應著,往院里走。
站在堂屋門口,他說:是金角大叔吧?來家里坐坐?
院門外的聲音柔和了些:高羊,你出來一下,有要緊事跟你商量。
他不敢怠慢,回頭囑咐了一句:杏花,你別亂一摸,別燙著。飯桌旁,他的八歲的雙目失明的女兒杏花睜著兩只光彩奪人兩一團一 漆黑的眼睛呆坐著,好像一截黑木頭。在院子里走著,灼一熱的土地烙著腳,熱氣上沖,他感到雙眼正在分一泌眼眵。他一搓一著胸脯上的灰泥,聽到新生的嬰兒在炕上啼哭。身有殘疾的老婆似乎在炕上咕嚕了一句什么。總算生了個男孩!他望望黑一洞一洞的窗戶,欣慰地想著。西南風刮來了成熟小麥的焦香,就要開鐮收割了。他的心突然感到十分沉重,冰涼的感覺從背后緩緩升起。很想收住腳,但腳卻帶著他向前走。蒜薹和蒜頭的辣臭,熏得他眼淚汪汪。抬起赤一裸一的胳膊擦了一把眼,他知道自己沒有哭。
拉開大門,他問:大叔,有什么……哎喲一娘一——眼前一片翠綠的線條晃動,好像千萬根新鮮的蒜薹飛舞。右腳踝子骨上遭了一著打擊,非常遲鈍,非常沉重,仿佛連心肝都被扯動了。他閉著眼,恍惚中覺得嘴里發出一聲慘叫,身一體不由自主地往右傾斜,而這時,左腿彎子又挨了一擊。他慘叫著,身一體一羅鍋,莫名其妙地跪在了門前的石頭臺階上。他想睜眼,眼皮沉重,蒜薹和蒜頭的辣臭氣刺激得眼珠疼痛難忍,眼淚亂紛紛涌一出來。他知道自己沒有哭。正想抬頭一揉一眼,兩件冰冷刺骨的東西卡到了手脖子上,雙耳深處輕微地脆響了兩聲,好像有兩根鋼針扎在了腦袋上。
好久他才睜開眼,透過朦朧的淚水——他想,我沒有哭——他看到兩位白衣綠褲,綠褲上鑲著紅線條,身材魁梧的警察。他先是看到他們的腰膝:綠褲上端沾著一些發白的污跡,白褂下襟上沾著一些發黑的斑漬,寬寬的棕色人造革腰帶上,掛著手槍和黑色的棒子,腰帶的鎖口鐵閃閃發亮。他仰了一下臉,看到了兩張冷冰冰的、毫無表情的臉。沒及他開口,左邊那個警察把一張蓋著紅印的白紙在他眼前晃了一下,輕輕地、略微有點口吃地說:你——你被捕了。
這時,他才發現扎眼的鋼圈箍在了自己漆黑的手脖子上。兩道鋼圈之間,垂著一根沉甸甸的白色鏈條,他一抬手,那鏈條就很慢地悠蕩著。一陣徹頭徹尾的寒冷幾乎使他的血液凝固;冰涼的血緩慢地、凝滯地流動著。他全身緊縮,兩只一睪一丸提上去,拉扯得小腸發緊,一股涼尿淌出來,他感覺到自己在撒尿。他想控制住自己的尿。他聽到了瞎子張扣那悠揚的、哭泣般的一胡一 琴聲,從不知何處傳來,全身的肌肉一下子松一弛了,癱瘓了。冰涼的尿流到了大一腿上,濡一濕了屁十股,沾染了生滿胼胝的腳掌,因為他跪著。他聽到了尿在自己褲襠里簌簌的噴一射聲和汩一汩的流動聲。
警察伸出一只冷冰冰的手,抓住他的胳膊,往上提著,依然有點口吃地說著:起——起來。
他迷迷糊糊地,想用手去抓住警察的胳膊,手脖子上的鋼圈咯咯吱吱地鳴叫起來。它一邊鳴叫著,一邊往肉里殺。他驚恐萬狀地松開手,胳膊平托著,雙手里好像捧著一件易碎的珍寶,雙臂如同兩支木棒。
起——起來。耳邊又響起警察的催促聲。他雙一腿用力,站起來,腳一著地,踝子骨那兒爆發了一股火苗般的疼痛。他身一體一歪,又一次跪在石頭臺階上。
兩個警察從兩邊架著他的胳肢窩,把他抬起來。他的腿像彈簧一樣縮著,瘦小的身一體像掛鐘的擺吊在警察的手臂上。
右邊的警察曲起膝蓋在他的尾骨上的短促一擊分散了踝骨上的痛苦。他猛一顫一抖,雙腳著地,站住了。警察松開了手,那個略微口吃的警察低聲對他說:快——快往前走。
頭眩暈著,雖然清楚地知道自己沒有哭,但熱一辣辣的淚水卻泉水般往外涌,使他看起東西來模糊不清。警察又一次催促他向前走。那咬住手腕的銬子的沉重,使他突然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他鼓足了勇氣,運動著僵硬的舌頭,不敢問警察,可憐巴巴地盯著萎一縮在槐樹下的村主任高金角。
金角大叔……為什么抓我……我沒干壞事……
哀號著,他知道自己哭了,卻并無眼淚流一出來,雙眼又干又辣。他詢問著騙他出院的村主任。村主任背靠在樹上,像受到大人盤問的小孩子一樣,機械地用脊梁撞著槐樹,臉上的肌肉都橫七豎八地挪動了位置。大叔,我沒犯罪,你騙我出來干什么?他叫著。村主任半禿的腦袋上凝著一片大汗珠子,遲遲不往下流,滿嘴齜出黃牙,好像隨時要拔腿逃跑要咧嘴號哭。
警察又用膝蓋頂他的尾骨,催促他往前走。他轉回身,望著警察的臉,說:同志……首長……你們抓錯了吧?我叫高羊,你們一定抓錯了……
口吃的警察說:抓的就是你!
我叫高羊啊……
抓的就是高羊!
我犯了什么罪你們抓我?
你在今年5月28日中午,帶頭砸了縣政一府!口吃的警察流利地說。
他眼前一陣黑,一頭栽到地上。警察把他架起來時,他翻著灰白的眼珠,膽怯地問:那就叫犯罪?
是的,那就是犯了罪。走吧!
可不光我一個人,有好多好多人都沖進去了……
一個也跑不了!
他垂下了頭,心想著一頭撞在房墻上死了利索,但兩個警察一左一右挾持著他,使他動彈不得。他恍惚聽到瞎子張扣那激動人心的、凄涼的歌唱聲:
說話間到了民國十年,
天堂縣出了熱血兒男,
憑空里打起紅旗一桿,
領著咱窮爺們抗糧抗捐。
縣太爺領兵丁圍了高疃,
抓住了高大義要把頭斬,
高大義挺胸膛雙眼如電,
共一產一黨一 像韭菜割殺不完。
他的肚子里一陣熱,雙一腿上有了些力氣,嘴唇哆嗦著,心里竟生出一種奇怪的念頭,妄想喊句口號,一側臉,正碰上警察大檐帽上那鮮紅的國徽,立刻感到又羞又愧,急忙低下了頭,平端著雙手,跟著警察往前走。
一陣篤篤的聲響在身后響起,他扭回脖子,看見女兒杏花握著一根燙著焦黃花紋的小竹竿,探著路,探到門口的石頭階上,聲響格外清脆,好像戳著他的心。他的嘴巴不由自主地歪扭著,熱淚忽忽地流一出來。他知道自己真哭了。他想說句什么,喉嚨卻被一一團一 滾一燙的東西哽住了。
杏花光著背,穿一條鮮紅的小褲頭,腳上穿一雙紅色的塑料鞋,鞋帶斷了幾次,用醒目的黑線連綴著。她的肚皮上、脖頸上布滿斑斑點點的灰塵,剪了一個男孩式樣的小一平頭,兩只白色的耳朵警覺地豎著。他用力吞咽著那一團一 哽住喉嚨的東西,卻總是咽不下去。
杏花高高地抬起腿——他從來沒有注意到,女兒竟有一條這樣長的腿——邁出門檻,站在適才他跪過的石頭臺階上,輕輕地扶著花竹竿——竹竿高過她的頭頂一尺——他驚訝地發現,女兒偷偷地長得有半根門框那么高了——他用力吞咽著那一團一 稠黏的東西,看著女兒抹著鍋門灰的臉龐上那兩只漆黑的眼睛。這雙眼里幾乎沒有眼白,黑得有些森森鬼氣。她把頭微微傾斜著,臉上掛著一種類似成熟老練的表情,她先是輕聲地、探詢一性一地叫了一聲爹,然后便哭咧咧地、放開喉嚨高叫了一聲:爹!
他用力吞咽著堵塞住咽喉的異物,同時咽下流到嘴里的眼淚。警察畏畏縮縮地搡搡他,小聲地說:快——快走吧——沒準幾天就會放回你來。
他盯著結巴警察那張有幾分討好的臉,胃部同喉頭一陣痙一攣,上下牙自動分開,吐出了一些白色泡沫和淺藍的涎腺,嗓子通暢,他抓緊時機叫了一聲:杏花——!告訴你一娘一……一語未了,又有一一團一 異物哽住了咽喉。
高金角弓著腰走到石頭臺階前,對女孩說:回家告訴你一娘一,你爹被公安局抓走了。
他看到女兒一腚坐在門檻上,因坐得太猛,身一體后仰,但她立即一手撐著地,一手撐著竹竿,從門檻上一躍而起。他只能看到女兒大張著嘴好像吼叫什么,耳朵里滾一動著一陣陣雷聲,除此之外什么也聽不到。他感到一陣陣的惡心。女兒像只被皮鞭一抽一打著被鐵鏈牽扯著的小猴子,無聲地、狂一暴地跳躍著。她用花竹竿敲打著石頭臺階,敲打著朽腐的門框,敲打著干硬的地面,地面上出現了一層蒼白的斑點。
妻子的號叫一聲也從院子里傳來了。兩個警察吼一聲:高村長,你在前邊帶路!然后,不由分說,每人架住他一只胳膊,像挾持著一個瘦弱的頑童,拖拖拉拉,飛快地往村子后頭跑去。
二
他被拖得心跳氣喘,滿身臭汗,定下腳,一抬眼望見一片黑黑的槐樹林。槐林西側,有三間紅磚的瓦屋,他不常到村后來,弄不清這是誰的家。警察把他架到槐樹林子里,直著腰喘氣。他看到他們肩膀周圍和腰帶上下的衣服都被汗濕一透了,心里生出了對警察的敬仰和憐憫之情。高金角彎著腰踅進槐樹林子,低聲說:在屋里……我趴在窗外看了,正四仰八叉地在炕上睡覺呢……
怎——怎么抓?結巴警察看著同伴問,還讓高村長把他騙出來?這小子當過兵,怕不好對付。
他立刻猜到了他們要抓誰。高馬,他們一定要捉高馬!他鄙夷地看著禿頭的村主任高金角,恨不得沖上去咬他一口。但轉瞬間那怒氣便消了,心里竟奇怪地盼望著警察多抓些人與自己做伴。如果全村男人都被抓走,老婆的心就會平和,他想。最好把高馬抓到,蹲監獄也應該有個頭領,而高馬正是最好的頭領。
不要了,沖進去抓就是,實在不行就用電棒放倒他!警察說。
首長,沒我的事,我走啦。高金角說。
怎——怎么沒事呢?你看著他!
他恨恨地盯著高金角。
首長,不行,我可看不住他,萬一跑了,我可擔當不起這個責任。高金角瞄一眼高羊,目光立即便跳了。
結巴警察抬起袖子擦擦臉上的汗,問:高羊,你敢跑嗎?
他一時邪火攻心,竟咬牙切齒地說:敢!
結巴警察嘻嘻地笑起來,齜出兩顆亮晶晶的小虎牙:你——你聽到了沒有,他——他還敢跑!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結巴警察從腰里掏出一串亮晶晶的小鑰匙,隨便摸一著鐐銬的中間,咔嚓咔嚓替他開銬。警察笑瞇瞇地對著他。摸一著手脖子上被鐐銬咬出來的紫色槽印,一陣巨大的感激的一浪一潮包一皮一皮圍了他。他又一次流了淚。他執拗地對著自己的心說:淌眼淚歸眼淚,我沒有哭。
他滿懷希望地仰望著警察的臉,問:同志,俺可以回家了嗎?
警察說:回家?早晚要送你回家,但現在不行。
結巴警察對同伴使了個眼色,那人轉到了他背后,猛力一推,把他擁到了一棵槐樹上。在他鼻子被粗糙的樹皮撞酸的一瞬間,雙手又被結巴警察抓去,沒等他反應過來,那兩個鋼圈又套到了他的手脖子上。他懷抱著一棵碗口粗的槐樹,看不到自己的手。手一銬把他跟樹連在了一起。他惱怒地用額頭撞樹,樹上的葉子瑟瑟抖,蟬驚飛,冰涼的蟬尿落了他一脖子。
他聽到結巴警察說:你不是要跑——跑嗎?跑吧,有力氣拔一出樹來,你——你抱著樹跑吧!
他扭一動著身一體,一根堅一硬尖利的槐針扎進了肚皮,仿佛連腸子都扎著了,因為他感到腸子猛烈地一抽一動一下。為了讓槐針從肚皮上拔一出來,他不得不把雙臂死勁往后拉——忍受著彈簧鐐銬咬進手脖的痛苦。他弓著背,垂著頭,看到黑紅色的槐針已從肚皮上拔一出來,針尖上掛著一縷白色的纖維。肚皮上的孔里慢慢地滲出了一滴血,也是黑紅色,跟槐樹針的顏色一樣。他在低頭的時候,還看到自己被尿浸一濕的褲衩已經半干了,尿漬的邊緣曲曲折折,好像天邊的云一團一 。他還看到了右腳的踝子骨腫脹起來,發著青,破爛的皮膚退到腫包一皮一皮的旁邊,翻卷著,有清楚的紋理,宛若白色的蛇蛻。
他把身一體旋轉了一下,避開了那根槐針,用仇視的、膽怯的目光跟蹤警察的腳。那四只腳上套著黑色的皮鞋,鞋面雖然積滿了塵土,但還能閃爍出亮光。他想,如果他們穿的是布鞋,自己的踝子骨絕不會腫得這樣高。他動了一下腳,像裂開了一條骨縫般的尖辣痛苦放射一出來。他眼里盈一滿了淚水,但他還是認真地提醒自己:高羊,你流了淚,但你沒有哭!
兩個警察躡手躡腳,一個握著槍,另一個擎著黑棒子,往高馬的院子一逼一十近著。
高馬院落的東墻倒了半截,只剩下半米高的磚基,警察一抬腿就跨了過去。院子里的景物一目了然:兩棵耷一拉著葉子的臭椿樹立在西墻根,幾只雞臥在樹陰下喘氣,陽光銀子一樣灑在地上。灼一熱的銀箔般的陽光鋪疊在當院里堆著的那些腐爛的蒜薹上。蒜薹堆上冒著若有若無的白氣。高羊惡心,直想嘔吐。自從上個月里蒜薹跌價后,他就把這些細長光滑的玩藝兒跟糞便里的蛔蟲聯系在一起,越是惡心越是這樣想。一只破了底的鐵鍋反扣在窗前。他辨認出了,那個提著黑棒的是結巴警察。結巴警察伸長了脖頸,往窗戶里張望著。窗戶里是炕。高馬躺在炕上。村主任高金角又用背靠住了一棵樹,一下一下地撞擊著。幾只白色的臟雞在陽光下的一堆亂草里躺著,伸展著翅膀,奓煞著羽毛挨曬。雞曬翅膀,三日內必有大雨,他的心感到安慰,歪著頭,去看一交一 叉的槐枝分割破天。天似乎是湛藍的,紫色的陽光飛雨般下射著,連一片云也沒有。雞又動了動,用爪子把一些草蹬開。另一名警察立在結巴警察背后,平端著藍汪汪的槍,大張著嘴,似乎連喘氣也沒有。
他低了一下頭,把額上的冷汗往樹皮上蹭了蹭。兩個警察一交一 換了一下眼神,然后你推我搡,好像在推讓著什么。高羊馬上猜到了他們推讓什么。他們好像決定了。結巴警察把腰帶往上提提,另一位警察閉上嘴,遠看已無嘴唇,只有一條緊張的發亮的細線。高金角對準槐樹放了一個很長的屁。警察的身一體緊縮起來,好像要向老鼠發起沖擊的貍貓一樣。
高馬!快跑啊!警察抓你啦!他高叫著。把話喊出來后,他全身發冷,牙齒嗒嗒地撞擊著。他知道自己害怕了,后悔了,便在抖一顫中緊住嘴唇,眼巴巴地看著。結巴警察回了一下頭,腳被那口暗一紅色的破鍋絆了一下,趔趄,但沒有摔倒在地。另一個警察舉著手槍沖進了房門。結巴警察緊隨著同伴沖了進去。房門發出破裂的咯吱聲,又發出撞在墻上的咣嘡聲。
舉起手來!
舉起手來!
高羊滿眼是淚,他對自己說:我沒有哭……我沒有哭……他仿佛看到兩個明亮的鋼圈套到了高馬粗一壯的手脖子上,那鋼圈與自己手脖子上的鋼圈一模一樣。雙手發脹,發沉,隔著槐樹看不到自己的手,但他能感覺到,像氣體一樣在手內膨一脹了的鮮血,隨時都會脹一破皮膚噴一射一出來。
屋子里一陣亂響,窗戶嘩啷一聲開了。一道黑色的影子閃過,他看到只穿著一條草綠色大褲衩子的高馬跌在破鍋上。但高馬一翻身就爬了起來。高馬翻身爬起的動作又笨又拙:屁十股撅得高高的,四個爪子著地,很像剛會爬行的嬰孩在支鍋。他咧了咧嘴,他聽到腦子深處一個似自己非自己的人在說:你沒有笑,知道不知道,你沒有笑。
沒有哭,也沒有笑,他披著一件蓑衣,光著頭,像個大刺猬,赤著腳站在街上。大雨過后,厚重的破云里射一出一道金色的陽光,陽光從西邊天射一出,東邊天出現一道彩虹,街上流水嘩嘩響,水上漂浮著雞毛蒜皮死耗子。一群光腚的男孩子站在一堆黑色的糞肥旁,手持柳條和柴棍,輕輕地撣打著一只青蛙的背,在撣打過程中,青蛙的肚皮逐漸膨一脹,眼睛緊閉,四肢繃直,肚皮高高支起。支鍋啦,支鍋啦。快一抽一快打,快一抽一快打!嘭!青蛙爆炸。
你沒哭,也沒有笑,高羊!
彩虹消逝,天空瓦藍,陽光如火。
嘭!
結巴警察從窗口跳出,笨重皮鞋跺在破鍋上,跺出了一個大窟窿。他一條腿站在鍋里,一條腿在鍋沿上摩一擦著,一只手還緊一握著黑棒子,一只手扶著地。支鍋啦!支鍋啦!另一位警察從門口跑出來,一只手端著槍,口里高喊:站住!站住!再跑就開槍了!他并不開槍。高馬已敏捷地跳過殘墻,幾步躥過一胡一 同,驚飛了躺在亂草中曬翅膀的老母雞,它們咯咯地叫著,跟在高馬身后跑。結巴警察的大檐帽被窗框碰掉,先掉在窗臺上,又掉到結巴警察腚上,又落在地上滾一動,滾一動著,被持槍警察踢了一腳。
持槍警察一腳把同伴的帽子踢出五米遠,聳身躍出殘墻。結巴警察高舉起黑棒子,敲打著鐵鍋,鐵片迸飛,鐵鍋響。高羊看到他小心翼翼把腿從鍋里拔一出來。高羊很短地一想:警察的腿。結巴警察拾帽子扣在頭上,也跳出殘墻來。
高馬在槐樹林子里奔跑著。高羊用力把頭往回扭,看著高馬跑。高馬笨手笨腳。高馬好像瞎子一樣。他跌跌撞撞,還邊跑邊回頭,撞得細槐樹搖搖晃晃粗槐樹啪啪地響。他替高馬著急,高馬你怎么跑得這樣慢!你快跑呀!警察在追你!高馬你長一腿大胳膊為什么跑不動!他焦急地看著,在斑駁的刺槐陰影里,高馬棕色的皮膚上緩慢地滑一動著一些白色與黃色的光點,他的雙一腿一間好像有什么連扯著,好像一匹上了絆索的高頭大馬。他的胳膊甩得很笨,好像拉鉆一樣。你回頭干什么?你這個笨蛋!高馬齜著牙,臉拉得很長,真像一匹馬。
兩個警察一前一后在槐林里跑。結巴警察的右腿有點瘸,叫鐵鍋咬的,活該!他的踝子骨又像裂開了縫,滲出了尖銳的痛苦,活該!活該!他聽到在耳道的深處一個咬牙切齒的聲音在響。
站住!他一媽一的,站住!再跑就開槍了!端槍的警察高喊著,但他到底不開槍。他彎著腰,持著槍,從一棵樹空跳到另一棵樹空,一躥一躥地,像一匹機敏的野兔。
槐林的盡頭是一道一人高的土墻,墻頭上覆蓋著麥秸草編結的遮雨苫。高羊扭一動著身一體,看到高馬跑到墻根,似乎愣了一下。兩個警察一逼一十近了,這兩人都舉著槍,高叫:不許動!高馬把身一體靠在墻上,牙縫里流著血,右手腕子上套著一個鋼圈,鋼圈下是鏈子,鏈子下掛著又一個鋼圈。警察只鎖住了高馬的一只手。
站住,不許動!你這個拒捕的反革命!
兩個并著肩,一步步一逼一十上前,結巴警察的腿還是有點瘸。
他哆嗦起來,所有槐葉都跟著他哆嗦。他不敢看高馬那張越來越遠的臉。警察白色的背影與高馬棕色的臉與黑色的槐葉都被擠扁了,印在了一個黃色的平面上。
后來發生的事令他猝不及想,令警察猝不及防——高馬閃電般彎下腰,從地上挖起兩把塵土,猛地打在兩個警察臉上,黃塵飛散猶如硝煙,警察下意識地抬臂護眼,身一子歪斜后仰后退,從那平面里凸出來。高馬轉過身,雙手扒住墻頭,身一體聳一起來,整個人上了墻。兩聲槍響,墻上飛起兩股煙,高馬叫一聲一娘一,跌到墻那邊去了。
他也叫了一聲,頭碰到樹干上。
一個女孩尖利的哭叫一聲從高馬家房屋后的槐樹林傳來。
槐林后是一條幾乎頹平的沙堤,沙堤外是一叢叢的紅柳長在沙灘上,沙灘外是干涸的河床 ,河床 外又是紅柳長在沙灘上,再往外,就是鄉政一府的被白楊掩映著的大院和一條直通縣城的柏油大道。 -
【內容簡介】
《檀香刑》是莫言潛心五年打造出來的一部長篇力作,初版于2001年,被譽為當代漢語文學中“真正民族化的小說”。作者以1900年德國人在山東修建膠濟鐵路、袁世凱鎮壓義和團、八國聯軍攻陷北京、慈禧太后倉皇出逃為背景,通過講述潑辣又深情的女性媚娘與其親爹、干爹、公爹等男人之間的恩恩怨怨、生生死死的復雜關系,深入挖掘深厚的地域和民間戲文資源,用搖曳多姿的筆觸、悲喜萬分的激情,淋漓盡致地抒寫了清朝末年“高密東北鄉”發生的一場可歌可泣的反殖民抗爭,一樁駭人聽聞的血腥酷刑,一段纏綿悱惻的感人愛情,一曲驚天地泣鬼神的民間貓腔。作者采用“鳳頭——豬肚——豹尾”的神奇敘述結構,融入民間說唱藝術之精髓,憑借出神入化的文學語言,使小說成為一部訴諸聲音,可以用耳朵閱讀的神品妙構之作。
【書摘&試讀】第一章 眉娘浪語(1)
一
那天早晨,俺公爹趙甲做夢也想不到再過七天他就要死在俺的手里;死得勝過一條忠于職守的老狗。俺也想不到,一個女流之輩俺竟然能夠手持利刃殺了自己的公爹。俺更想不到,這個半年前仿佛從天而降的公爹,竟然真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俺公爹頭戴著紅纓子瓜皮小帽、穿著長袍馬褂、手捻著佛珠在院子里晃來晃去時,八成似一個告老還鄉的員外郎,九成似一個子孫滿堂的老太爺。但他不是老太爺,更不是員外郎,他是京城刑部大堂里的首席劊子手,是大清朝的第一快刀、砍人頭的高手,是精通歷代酷刑、并且有所發明、有所創造的專家。他在刑部當差四十年,砍下的人頭,用他自己的話說,比高密縣一年出產的西瓜還要多。
那天夜里,俺心里有事,睡不著,在炕上翻來覆去烙大餅。俺的親爹孫丙,被縣太爺錢丁這個拔吊無情的狗東西抓進了大牢。千不好萬不好也是爹啊,俺心煩意亂,睡不著。越睡不著心越煩,越煩越睡不著。俺聽到那些菜狗在欄里哼哼,那些肥豬在圈里汪汪。豬叫成了狗聲,狗吠出了豬調;死到臨頭了,它們還在學戲。狗哼哼還是狗,豬汪汪還是豬,爹不親還是爹。哼哼哼。汪汪汪。吵死了,煩死了。它們知道自己的死期近了。俺爹的死期也近了。這些東西比人還要靈一性一,它們嗅到了從俺家院子里散發出采的血腥氣。它們看到了成群結隊的豬狗的魂兒在月光下游蕩。它們知道,明天早晨,太陽剛冒紅的那個時辰,就是它們見閻王的時候。它們不停地叫喚,發出的是滅亡前的哀鳴。爹,你呢,你在那死囚牢里是個什么樣子?你哼哼嗎?你汪汪嗎?你還是在唱貓腔呢?俺聽那些小牢子們說過,死囚牢里的跳蚤伸手就能抓一把;死囚牢里的臭蟲,一個個胖成了豌豆粒。爹啊爹,本來你已經過上了四平八穩的好日子,想不到半空里掉下塊大石頭,一下子把你砸到了死牢里,俺的爹……
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俺的丈夫趙小甲是殺狗宰豬的狀元,高密縣里有名聲。他人高馬大,半禿的腦瓜子,光一溜一溜的下巴,白天迷迷糊糊,夜晚木頭疙瘩。從打俺嫁過來,他就一遍一追地給俺講述他一娘一給他講過的那個關于虎須的故事。后來,不知他受了哪個壞種的調弄,一到夜里,就纏著俺要那種彎彎曲曲、金黃色的、銜在嘴里就能夠看清人的本相的虎須。這個傻瓜,夜夜粘人,一塊化開的魚鰾,拿他沒法子,只好弄一根給他。這個傻瓜,他蜷縮在炕頭,打呼嚕咬牙說夢話:"爹爹爹,看看看,搔搔蛋,甩個面……"煩死人啦!俺端他一腳,他把身一體縮一縮,翻了一個身,巴咂巴咂嘴,似乎剛剛咽下去什么好東西,然后,夢話繼續,呼嚕不斷,咬牙不停。罷了,這樣的憨人,由著他睡去吧!
俺折身坐起來,背靠著涼森森的墻壁,看到窗戶外邊,月光如水,光明遍地。欄里的狗眼,亮成碧綠的小燈籠,一盞兩盞三盞……閃閃爍爍,一大片。孤寡的秋蟲,一聲聲鳴叫,凄凄清清。腳穿木底油靴的值夜更夫,從青石條鋪成的大街上,踢踢踏踏走過去,析聲"梆梆",鑼聲"當當",三更天了。三更天了,夜深人靜,全城都睡了,俺睡不著,豬睡不著,狗睡不著,俺爹也睡不著。
"咯吱咯吱",是老鼠在咬木箱。俺把一個笤帚疙瘩扔下去,老鼠跑了。這時俺聽到從公爹屋子里,傳出細微的響聲,又是豆粒在桌子上滾一動。后來俺知道了,這個老東西不"是在數豆粒,他是數人頭呢;一顆豆粒代表著一顆人頭。這個老雜毛,在夢里也念想著他砍下的那些人頭啊,這個老雜毛……俺看到,他舉起鬼頭刀,對著俺爹的后頸窩砍去,俺爹的頭,在大街上滴溜滴溜地滾一動著,一群小孩子跟在后邊用腳踢它。俺爹的頭為了逃避孩子們的追打,一下接一下地跳上了俺家的臺階,然后滾進了俺家的院子。俺爹的頭在俺家院子里轉圈,狗在后邊追著咬。俺爹的頭很有經驗,有好幾次,馬上就要讓狗咬住了,但那腦后的辮子,挺成一根鞭子,橫著掃過去,正中狗眼,狗怪叫著轉起圈子來。擺脫了狗的追趕,俺爹的頭,在院子里滾一動,一個巨大的蝌蚪水里游泳,長長的大辮子拖在腦后,是蝌蚪的尾巴……
四更的梆聲鑼聲,把俺從噩夢中驚醒。俺渾身冷汗,不是一顆心,是一大堆心,在撲通撲通亂跳。公爹還在數他的豆粒,老東西,現在俺才明白,他為什么那樣威人。他的身上,散發著一股涼氣,隔老遠就能感覺到。剛住了半年的那間朝陽的屋子,讓他冰成一個墳墓;陰森森的,連貓都不敢進去抓耗子。俺不敢進他的房子,進去身上就起雞皮疙瘩。小甲沒事就往那屋里鉆,進去就粘在他爹身上,讓他爹講故事,膩歪得如同一個三歲的孩子。三伏天里,干脆就膩在他爹屋里不出來了,連一黨一 也不跟俺睡了,簡直把他爹當成了老婆把俺當成了他的爹。為了防止當天賣不完的肉臭了,小甲竟然把肉掛在他爹的梁頭上,誰說他傻?誰說他不傻!公爹偶爾上一次街,連咬人的惡狗都縮在墻角,嗚嗚地怪叫。那些傳說就更玄了,說俺的公爹用手摸一摸街上的大楊樹,大楊樹一個勁兒地哆嗦,哆嗦得葉子嘩嘩嘩響。俺想起了親爹孫丙。爹,你這一次可是做大了,好比是安祿山日了貴紀一娘一娘一,好比是程咬金劫了隋帝皇綱,兇多吉少,一性一命難保。俺想起錢丁,錢大老爺,進士出身,五品知縣,加分府銜,父母官,俺的干爹,你這個翻臉不認人的老猴一精一。俗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魚面還要看水面,你不看俺給你當了這三年的上炕干閨女的情面,你也得想想,三年來,你喝了俺多少壺熱黃酒,吃了俺多少碗肥狗肉,聽了俺多少段字正腔圓的貓腔調。熱黃酒,肥狗肉,炕上躺著個干閨女,大老爺,俺把您伺候得比當今的皇上都舒坦。大老爺,俺豁出去一個比蘇州府的綢緞還要滑一溜、比關東糖瓜還要甜蜜的身一子盡著您耍風一流 ,讓您得了多少次道,讓您成了多少次仙,你為什么就不能放俺爹一馬?你為什么要跟那些德國鬼子串通一氣,抓了俺的親爹,燒了俺的村莊,早知道你是這樣一個無情無意的東西,俺的黃酒還不如倒進尿罐里,俺的狗肉還不如填到豬圈里,俺的戲還不如唱給墻聽,俺的身一子,還不如讓一條狗弄去……
二
一陣亂梆子,敲得黎明到。俺起身下了炕,穿上新衣服,打水凈了面,官粉搽了臉,胭脂擦了腮,頭上抹了桂花油。俺從鍋里撈出一條煮得稀爛的狗腿,用一摞干荷葉包一皮一皮一皮了,塞一進竹籃。提著竹籃俺出了門,迎著西下的月亮,沿著青石板道,去縣衙探監。自從俺爹被抓進大牢,俺天天去探監,一次也沒探上。錢丁,你這個雜種,往常里俺三天不去送狗肉,你就讓春生那個小雜種來催,現在,你竟然躲起來不見俺。你還在縣衙門前設了崗哨,往常里那些個見了俺就點頭哈腰的鳥槍手、弓箭手們,恨不得跪在地上給俺磕頭的小雜碎,現在也把狗臉虎了起來,對著俺發威風。你竟然還讓四個持洋槍的德國兵站在縣衙前,俺提著竹籃一靠近,他們就把槍刺舉在俺的胸脯前比劃。他們齜牙咧嘴,看樣子不是鬧著玩的。錢丁啊錢丁,你這個里通外國的漢一奸一,老一娘一生了氣,就敢身背黃榜進京告御狀。俺告你吃狗肉不拿錢,俺告你霸占有夫之婦,錢丁啊,老一娘一準備豁出破頭撞金鐘,剝去你的老虎皮,讓你這個無情無意的壞種顯原形。
俺提著籃子,無可奈何地離開了縣衙大門。俺聽到那些個站崗的小雜種在背后嗤嗤地冷笑。小虎子,你這個忘思負義的狗東西,忘了跟著你那個老不死的爹給俺磕頭下跪的情景了吧?不是俺幫你說話,你這個賣草鞋的窮小子,怎么能補上縣衙鳥槍手的缺、收入一份鐵桿莊稼?還有小順子,你這個寒冬臘月蹲鍋框的小叫花子,不是老一娘一替你說話,你怎么能當上弓箭手?老一娘一為了替你求情,讓巡檢李金豹親了嘴摸了屁十股,讓典史蘇蘭通摸了屁十股親了嘴。可你們竟敢看老一娘一的笑話,竟然對著老一娘一冷笑,狗眼看人低,你們這些狗雜種,老一娘一倒了架子也不能沾了肉,老一娘一醉死也不會認這壺酒錢,等老一娘一喘過氣來,回過頭來再一個個地收拾你們。
俺把個該死的縣衙甩在背后,沿著石板大道往家走。爹,你這個老不正經的,你扔了四十數五十的人了,不好好地帶著你的貓腔班子,走街穿巷,唱那些帝王將相,扮那些才子佳人,騙那些癡一男 怨女,賺那些大錢小錢,吃那些死貓爛狗,喝那些白酒黃酒,吃飽了喝足了,去找你那些狐朋狗友,爬冷墻頭,睡熱炕頭,享你的大福小福,度你的神仙歲月,你偏要逞能,一胡一 言亂語,響馬不敢說的話你敢說,強盜不敢做的事你敢做,得罪了衙役,惹惱了知縣,板子打爛了屁十股,還不低頭認輸,與人家斗強,被薅了一胡一 須,如同公雞被拔了翎子,如同駿馬被剪了尾巴。戲唱不成了,開個茶館,這也是好事,過太平日子。誰知你閫教不嚴,讓小一娘一亂竄,招來了禍患。被人模了,摸了就是摸了。你不忍氣吞聲,做一個本分百姓,吃虧是福,能忍自安。你意氣用事,棍打德國技一師,惹下了彌天大禍。德國人,皇上都怕,你竟然不怕。你招來禍殃,血洗了村莊,二十七條人命,搭上了弟妹,還有小一娘一。鬧到這步,你還不罷休,跑到魯西南,結一交一 義和拳,回來設神壇,扯旗放炮,挑頭造反,拉起一千人馬,扛著土槍土炮,舉著大刀長矛,扒鐵路,燒窩棚,殺洋人,逞英雄,最終鬧了個鎮子破亡,百姓遭殃,你自己,身陷牢獄,遍體鱗傷……俺的個豬油蒙了心的糊涂爹,你是中了哪門子邪?是狐貍一精一附體還是黃鼠狼迷一魂 ?就算德國人修鐵路,壞了咱高密東北鄉的風水,阻了咱高密東北鄉的水道,可壞得也不是咱一家的風水,阻得也不是咱一家的水道,用得著你來出頭?這下好了,讓人家槍打了出頭鳥,讓人家擒賊先擒了王。這就叫"炒熟黃豆大家吃,炸破鐵鍋自倒霉"。爹,你這下子把動靜鬧大發了,驚動了朝廷,惹惱了列強,聽說山東巡撫袁世凱袁大人,昨天晚上坐著八人一大轎進了縣衙。膠澳總督克羅德,也騎著高頭大洋馬,披掛著瓦藍的毛瑟槍,直沖進了縣衙。站崗的弓箭手孫一胡一 子上前攔擋,被那鬼子頭兒抬手一抽一了一馬鞭,他急忙歪頭躲閃,但那扇肥耳朵上,已經被打出了一道一指寬的豁口。爹,你這一次十有八九是逃不過去了,你那顆圓溜溜的腦袋瓜子,少不了被掛在八字墻上示眾。即便錢丁錢大人看在俺的面子上想放過你,袁世凱袁大人也不會放過你;即便袁世凱袁大人想放過你,膠澳總督克羅德也不會放過你。爹,您就聽天由命吧!
俺一胡一 思亂想著,迎著通紅的太陽,沿著青石板鋪成的官道,急匆匆地往東趕。那條熟狗腿在俺的籃子里散發著陣陣香氣。青石街上汪著一攤攤的血水,恍榴中俺看到爹的頭在街上滾一動,一邊滾一動著,爹,你還一邊唱戲。貓腔戲是拴老婆的橛子,這戲原本不成氣候,是俺爹把這個小戲唱成了大戲。俺爹的嗓子,沙瓤的西瓜,不知道迷倒過高密東北鄉多少女人。俺那死去的一娘一就是迷上了他的公鴨嗓子才嫁給他做了老婆。俺一娘一可是高密東北鄉有名的美人,連杜舉人托人提親她都不答應,但是她卻死心塌地地跟了俺爹這個窮戲子……杜舉人家的長工周聾子挑著一擔水迎面走過來。他弓著蝦米腰,神著紅脖子,頭頂一一團一 白花花的亂毛,臉上一片亮晶晶的汗珠子。他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邁著大步,走得很急,桶里的水溢出來,沿著桶沿,流成了幾條珍珠串。俺突然看到,爹,您的頭泡在周聾子的水桶里。桶里的水,變成了紅殷殷的血。俺聞到了一股熱一烘一烘的血腥氣,就是俺的丈夫趙小甲破開豬狗的肚子時放出的那種氣味,腥氣里夾雜著臭氣。周聾子想不到,七天之后他去處死俺爹的刑場聽貓腔,被德國鬼子用毛瑟槍打破了肚子,那些花花腸子,鱔魚一樣鉆出來。
他從俺的身邊經過時,吃力地抬起頭,對著俺齜牙冷笑。連這個木頭一樣的聾子都敢對俺冷笑,爹,可見你這一次是死定了,別說錢丁,就是當今皇上來了,也難免你的死刑。灰心歸灰心,但俺還是不死心,爹,咱們"有棗無棗打三竿,死馬當成活馬醫"吧。俺猜想,此時此刻,錢大老爺正陪著從濟南趕來的袁世凱和從青島趕來的克羅德,躺在縣衙賓館里一抽一大煙呢,等到姓袁的和那個姓克的滾了蛋,俺再闖縣衙送狗肉,只要讓俺見了他的面,就有辦法讓他乖乖地聽俺的。那時候就沒有了錢大老爺,只有一個圍著俺轉圈子的錢大孫子。爹,俺最怕的是他們把您打進囚車押送進京,那樣可就"姥姥死了獨生子——沒有舅(救)了",只要在縣里執刑,咱們就有辦法對付他們。咱去弄個叫花子來當替死鬼,來它個偷梁換柱李代桃僵。爹,想起你對俺一娘一的絕情,俺實在不應該一次二次第三次地搭救你,讓你早死早休,省得你禍害女人。但你畢竟是俺的爹,沒有天就沒有地,沒有蛋就沒有雞,沒有情就沒有戲,沒有你就沒有俺,衣裳破了可以換,但爹只有一個沒法換。前邊就是一娘一娘一廟,急來抱佛腳,有病亂投醫,待俺進去求求一娘一娘一,讓她老人家顯靈,保佑你逢兇化吉,死里逃生。
一娘一娘一廟里黑咕咚,俺兩眼發花看不清。幾只大蝙蝠,撞得梁頭啪啪響,也許不是蝙蝠是燕子,對,是燕子。俺的眼睛慢慢地適應了廟里的黑暗,俺看到在一娘一娘一的塑像前,橫躺豎倒著十幾個叫花子。尿騷屁臭餿飯味兒,直撲俺的腦瓜子,熏得俺想嘔想吐。尊貴的送子一娘一娘一,跟這群野貓住在一起,您老人家可是遭了大罪了。他們恰似那開春的蛇,在地上伸展著僵硬的身一體,然后一個接著一個,懶洋洋地爬起來。那個花白一胡一 子、紅爛眼圈的花子頭兒朱八,對著俺擠鼻子弄眼,沖著俺啐了一口唾沫,大聲喊叫:
"晦氣晦氣真晦氣,睜眼看到母兔子!"
他的那群賊孫子,學著他的樣子,對著俺吐唾沫,連聲學舌:
"晦氣晦氣真晦氣,睜眼看到母兔子!"
那只毛一茸一茸的紅腚猴子,一道閃電般躥到俺的肩膀上,嚇得俺三魂丟一了兩魂半。沒等俺回過神來,這畜生,伸爪子進竹籃,搶走了那條狗腿。又一閃,躥回香案;再一閃,躍到一娘一娘一肩上。在躥跳當中,它頸上的鐵鏈子嘩啦嘩啦地響著,尾巴成了掃帚,掃起一一團一 一團一 灰塵,刺激得俺鼻孔發一癢,"啊-嗤!"該死的騷猴子,人樣的畜生。它蹲在一娘一娘一肩上,齜牙咧嘴啃那條狗腿。猴爪子亂抹,油污了一娘一娘一的臉。一娘一娘一不怨不怒,低眉順眼,一副大慈大悲的模樣。一娘一娘一連一條猴子都治不了,又有什么本事去救俺爹的一性一命呢?
爹呀爹,您膽大包一皮一皮一皮天,您是黃鼠狼子日駱駝,盡揀大個的弄。這一禍闖得驚天動地。連當朝的慈禧老佛爺,也知道了您的大名;連德意志的威廉大皇帝,也知道了您的事跡。您一個草民百姓,走街穿巷混口吃的臭戲子,鬧騰到了這個份上,倒也不枉活了這一世。就像那戲里唱的,"窩窩囊囊活千年,不如轟轟烈烈活三天"。爹,你唱了半輩子戲,扮演的都是別人的故事,這一次,您篤定了自己要進戲,演戲演戲,演到最后自己也成了戲。
叫花子們,把俺包一皮一皮一皮圍起來,有的對著俺伸出爛得流水的手,有的對著俺袒露出長了瘡的肚皮。他們圍著俺起哄,怪腔加上怪調,大呼加上小叫,唱歌,報廟,狼嗥,驢叫,嗚哩哇啦真熱鬧,猶如一一團一 雞毛亂糟糟。
"行行好,行行好,狗肉西施趙大一嫂。施舍兩個小銅錢,撿回兩個大元寶……您不給,俺不要,你家要得現世報……"
在一片鬼哭狼嚎中,這些狗日的,有的擰俺的大一腿,有的掐俺的屁十股,有的摸俺的一奶一十子……渾水兒摸魚,順蔓兒摸瓜,占足了俺的便宜。俺想奪門逃跑,被他們扯住了胳膊摟住了腰。俺撲向朱八,朱八,朱八,老一娘一今日跟你拼了。朱八撿起身邊一條細竹竿,對準俺的膝蓋輕輕地一戳,俺腿彎子一麻,跪在了地上。朱八冷笑一聲,說:
"肥豬碰門,不吃白不吃!孩兒們,錢大老爺吃肉,你們就喝點葷湯吧!"
叫花子們一哄而上,把俺按倒在地,幾下子就把俺的褲子扒了。在這危急關頭,俺說:朱八,你這個狗日的,趁火打劫,不算好漢。你知不知道,俺的親爹,讓錢丁抓進了大牢,就等著開刀問斬?朱八翻著爛眼圈子問俺:
"你爹是誰?"
俺說,朱八,你這是睜著眼打呼嚕,裝鼾(憨)呢!全中國都知道俺爹是誰,你怎么會不知道呢?俺爹是高密東北鄉的孫丙!俺爹是唱貓腔的孫丙,俺爹是扒鐵路的孫丙,俺爹是領導著老百姓跟德國鬼子干的孫丙!朱八翻身爬起來,雙手抱拳,放在胸前,連聲說:
"姑一奶一奶一,得罪得罪,不知者不怪罪!咱家只知道錢丁是你的干爹,不知道孫丙是你的親爹。錢丁是個王八蛋,你爹是個英雄漢!你爹有種,敢跟洋鬼子真刀真槍地干,咱家打心眼里佩服。有用得著咱家的時候,姑一奶一奶一盡管開口。孩兒們,都跪下,給姑一奶一奶一磕頭賠罪!"
這群叫花子,齊刷刷地跪了一地,給俺磕頭,真磕,磕得嘣嘣響,額頭上都沾了灰塵。他們齊聲喊叫:
"姑一奶一奶一萬福!姑一奶一奶一萬福!"
連那只蹲在一娘一娘一肩上的毛猴子,也撤掉狗腿,拖泥曳水地跳下來,學著人的樣子,給俺磕頭作揖,怪模怪樣,逗人發笑。朱八說:
"孩兒們,明兒個弄幾條肥狗給姑一奶一奶一送去!"
俺忙說:不用,不用。朱八說:
"您就甭客氣啦,咱家這些孩子出去弄條狗,比伸手從褲一襠里摸個虱子還容易。"
叫花子們嘻嘻地笑著,有的齜著黃板牙,有的咧開缺牙的嘴。俺忽然覺得,這群叫花子,很是可一愛一。他們的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陽光終于從廟門口射進來,紅彤彤地,暖呼一呼地,照耀著叫花子們的笑臉。俺的鼻子一陣發酸,熱淚頓時盈了眶。朱八說:
"姑一奶一奶一,要不要我們去劫大牢?"
俺說,不要,不要,千萬不要。俺爹這個案子,非同一般,牢門口不但有縣衙的兵士站崗,克羅德還派來了一隊德國鬼子放哨。朱八說:
"侯小七,出去溜達著,有什么消息趕快來報告。"
候小七說:"遵令!"他從一娘一娘一像前拿起銅鑼,背上口袋,吹一聲口哨,說:"乖兒子,跟爹走!"那只毛猴子,颼,躥上他的肩頭。侯小七馱著他的猴子,敲著鑼,唱著歌,走了。俺抬頭看到,泥塑的一娘一娘一,渾身煥發著陳舊的光彩,銀盤似的臉上,水一淋一淋地,冒出了一層汗珠子——一娘一娘一顯靈了啊,一娘一娘一顯靈!一娘一娘一顯靈,保佑俺的爹吧!
三
俺回了家,心中充滿了希望。小甲已經起來了,正在院子里磨刀。他對著俺笑笑,既親切又友好。俺也對著他笑笑,也是既親切又友好。他用手指試試刀鋒,可能是還嫌不夠快,低下頭去繼續磨,(炎欠)啦,(炎欠)啦。他只穿著一件汗褐兒,一裸一著半身蒜瓣子肉,虎背熊腰,胸脯上一片黑一毛。俺進了正房,看到公爹端坐在那張他從京城運回來的檀香木嵌金絲的雕龍太師椅上閉目養神。他雙手掐著一串檀香木佛珠,嘴里嘟嘟噥噥,不知是在頌經還是在罵人。堂屋里大部幽暗,陽光從窗欞間射進來,一條條一框框。有一道光,金子銀子似的,照著他的臉,閃閃發亮。俺公爹臉盤瘦削,眼窩子深陷,高高的鼻梁下,緊閉著的嘴,活脫脫一條刀疤。他短短的上唇和長長的下巴上,光光得沒有一根一毛,怪不得人們傳說他是一個從皇宮里逃回來的太監呢。他的頭發已經稀疏,要攙上許多的黑絨線,才能勉強地打成一條辮子。
他微微地睜開眼,一線冰涼的光芒射一到了俺的身上。俺問候他:爹,您起來了?他點了一下頭,繼續地捻他的佛珠。
按照幾個月來的習慣,俺找來牛角梳子,給公爹梳頭打辮子。這本是丫頭干的活兒,但俺家沒有丫頭。兒媳也沒有給公爹梳頭的,讓人碰見不是有爬灰嫌疑嗎?但俺有把一柄一握在這個老東西手里,他讓俺給他梳頭,俺就給他梳頭。其實他這毛病也是俺給他慣成的。他剛回來那會兒的一個早晨,一個人在那里攥著把破梳子別別扭扭地梳頭,小甲充孝順,上前去給他梳,一邊梳一邊說:
"爹,我頭上毛少,小時候聽一娘一說是生禿瘡把毛疤了去了,您頭上毛也少,是不是您也生過禿瘡?"
小甲笨手笨腳,老東西齜牙咧嘴,說他受罪吧可是孝順兒子給爹梳頭,說他享福吧小甲那動作分明是給死豬薅毛。那天俺剛好從錢大老爺那里回來,心情很好。為了讓這爺倆高興,俺就說:爹呀,讓俺給你梳頭吧。俺把他那些毛兒梳得服服帖帖,還摻上了黑一絲線給他編了一條大辮子。然后俺把鏡子搬到他的面前讓他看。他用手捋著那條半真半假的大辮子,陰森森的眼窩里竟然出現了一片淚光。這可真是稀罕事兒。小甲摸一著他爹的眼窩問:
"爹,您哭了?"
公爹搖搖頭,說:
"當今皇太后有一個專門的梳頭太監,但太后不用,太后的頭都是李蓮英李大總管梳的。"
公爹的話讓俺摸不到門前鍋后,小甲一聽到他爹說北京的事就人了迷,纏上去央求他爹講。他爹不理他,從懷里摸出了一張銀票,遞給俺,說:
"媳婦,去買幾丈洋布縫幾件衣裳吧,伺候了俺這些日子,辛苦了!"
第二天俺還在炕上呼一呼大睡呢,小甲就把俺弄醒了。你干什么,俺煩惱地問。小甲竟然理直氣壯地說:
"起來,起來,俺爹等著你給他梳頭呢!"
俺愣了一會,心里說不出地別扭,真是善門好開,善門難關啊。他把俺當成什么了?老東西,你不是慈禧皇太后盧俺也不是大太監李蓮英。你那兩根蔫不拉唧、花白夾雜、臭氣哄哄的狗毛俺給你梳一次你就等于燒了八輩子高香修來的福分,你竟然如那吃腥嘴的貓兒,嘗到了滋味的光棍,沒完沒了了。你以為給了俺一張五兩的銀票就可以隨隨便便地指使俺,呸,你也不想想你是誰,你也不想想俺是誰。俺憋著一肚子火兒下了炕,想給他幾句歹毒的,讓他收起他的賊心。但還沒等俺開口呢,老東西就仰臉望著房笆,仿佛是自言自語地說:
"不知誰給高密縣令梳頭?"
俺感到身上一陣發冷,感到眼前這個老家伙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個能隱身藏形的鬼魂,要不他怎么知道俺給錢大老爺梳頭的事呢。說完了這句話,他的頭突然地擺正了,腰桿子也在椅子上挺得筆直,兩道陰森森的目光把俺的身一子都要戳一穿了。俺的氣哧啦一下就泄一了,乖乖地轉到他的背后,梳理他那些狗毛。梳理著他的狗毛,俺不由地想起了俺干爹那油光光滑一溜溜散發著香氣的漆黑的好頭發;捏著他的禿驢尾巴一樣的小辮子,俺不由地想起了干爹那條沉甸甸的、肉一乎一乎的、仿佛自己會動的大辮子。干爹用他的大辮子掃著俺的身一體,從俺的頭頂掃到俺的腳后跟,掃得俺百爪撓心,全身的每個汗毛孔里都溢出一浪一來……
沒辦法了,梳吧,自己釀出來的苦酒自己喝。俺只要給俺干爹梳頭,俺干爹就要伸手摸俺,往往是頭沒梳完兩個人就粘乎在了一起。俺就不信老東西不動心。俺等著他順著竿兒往上爬,老東西,只要你敢往上爬,俺就讓你上得去下不來。到了那時候,你就得乖乖地聽俺的。到那時候哦,俺還給你梳頭,梳你個毬去吧。外界里盛傳著這個老東西懷里揣著十萬兩銀票,早晚俺要你把它摸出來。俺盼著他往上爬,但是老東西好定一性一,至今還不爬。俺就不信天下有不吃腥的貓兒,老東西,俺倒要看看你還能憋多久!俺松開了他的辮子,用梳子通著他那幾縷柔軟的雜毛。今天早晨俺的動作格外地一溫一 柔,俺強忍著惡心用小手指搔著他的耳朵根兒,用胸脯子蹭著他的脖子說,爹呀,俺一娘一家爹被官府抓進了大牢,您老人家在京城里待過,面子大,去保一保吧!老東西一聲不吭,毫無反應。俺知道他一點都不聾,他是在裝聾作啞。俺捏著他的肩頭,又說了一遍,他依然是不吭不哈。不知不覺中陽光下移,照亮了公爹的棕色綢馬褂上的黃銅紐扣,接著又照亮了他那兩只不緊不忙地數著檀香木佛珠的小手。這兩只小手又白又嫩,與他的一性一別和年齡都極不相稱。您用刀壓著俺脖子一逼一十著俺相信俺也不敢相信,這竟然是兩只拿了一輩子大板刀砍人頭的手。過去俺不敢相信,現在俺還是半信半疑。俺把身一子更緊地往他身上貼了貼,撒著嬌說,爹呀,俺一娘一家爹犯了事了,您在京城里待過,見過大世面,幫著俺拿拿主意嘛!俺在他那瘦骨伶什的肩膀上捏了一把,俺把沉甸甸的一奶一十子放在他的脖子上歇息。俺的嘴里,發出了一串哼哼唧唧的嬌一聲。俺這一套手段,施展到錢丁錢大老爺身上,他立刻就酥了骨頭麻了筋,俺讓他怎么著他就會怎么著。可是眼前這個老雜毛,簡直是一塊不進油鹽的石頭蛋一子,任憑俺把一對比香瓜還要軟一綿的一奶一十子顛得上躥下跳,任憑俺一浪一得水漫了金山寺,他就是不動也不吭。突然,俺看到他那雙捻佛珠的小手停了下來,俺看到那兩只可一愛一的小胖手似乎微微地顫一抖,俺的心中一陣狂喜,老東西,終于挺不住了吧?癩蛤蟆墊床 腿一兒,頂不了多大會兒。俺就不信掏不出你懷里那沓子銀票,俺就不信你還敢拿俺和大老爺的私情要挾俺,一逼一十著俺梳你的狗頭。爹呀,幫俺想想辦法吧!俺在他的背后繼續地賣弄風情。突然,俺聽到了一聲冷笑,就像月黑天從老葛田的黑松林子里傳出的夜貓子的叫一聲,令人心驚膽戰。俺的身一體,頃刻間就涼透了,各種各樣的念頭和欲一望,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這個老東西,還是個人嗎?是人能發出這樣子的笑聲嗎?他不是人,肯定是個魔鬼。他也不是俺的公爹,俺跟了趙小甲十幾年,從來沒聽他說過他還有一個闖京城的爹。不但他沒有說過,連那些頭腦明白見多識廣的左鄰右舍都沒說過。他什么都可能是,就是不可能是俺的公爹。他的相貌,跟俺丈夫的相貌一點兒也不肖似。老雜毛兒,你大概是個變化成一人 形的山獵野獸吧?別人家怕你們這些妖魔鬼怪,俺家可是不怕。正好欄里有一條墨黑的狗,待會兒就讓小甲把它殺死,接一盆黑狗血,冷不防潑到老雜毛的頭上,讓你這個妖魔鬼怪顯出原形。
四
清明節那天,下著牛毛細雨,一一團一 一團一 破棉絮似的灰云,在天地間懶洋洋地滾一動。一大早,俺就隨著城里的紅男綠女,涌一出了南門。那天俺撐著一把繪畫著許仙游湖遇白蛇的油紙傘,梳得油光光的頭發上別著一個蝴蝶夾子。俺的臉上,薄薄地使了一層官粉,兩腮上搽了胭脂,雙眉間點了一顆豌豆粒大的美人痣,嘴唇涂成了櫻桃紅。俺上身穿一件水紅色洋布褂子,下穿一條翠綠色洋布褲子,洋人壞透了,但洋布好極了。俺腳蹬一雙綠綢幫子上刺繡著黃鴛鴦戲粉荷花的大繡鞋,不是笑話俺腳大嗎?俺就讓你們看看俺的腳到底有多大。俺對著那面水銀玻璃鏡子,悄悄地那么一瞅,里邊是一個水靈靈的風一流 美人。俺自己看了都一愛一,何況那些個男人。盡管因為爹的事俺心中悲酸,但干爹說心中越是痛,臉上要越是歡,不能把窩囊樣子給人看。好吧好吧好吧好,看吧看吧看吧看,今日老一娘一要和高密城里的女人們好好地賽一賽,什么舉人家的小姐,什么翰林府里的千金,比不上老一娘一一根腳指頭。俺的短處就是一雙大腳,都怪俺一娘一死得早,沒人給俺裹小腳,提起腳來俺就心里痛。但俺的干爹說他就喜歡天足的女人,天足才有天然之趣。他在俺身上時總是要俺用腳后跟敲打他的屁十股。俺用腳后跟敲打著他的屁十股,他就大聲喊叫:
"大腳好,大腳好,大腳才是金元寶,小腳是對羊蹄爪……"
那時盡管俺的親爹已經在東北鄉裝神弄鬼設立了神壇,準備著跟德國人刀槍相見;盡管俺干爹已經被俺親爹的事情鬧得心煩意亂,東北鄉二十七條人命讓他郁郁寡歡,但高密城里還是一片和平景象。東北鄉發生的血案,仿佛與縣城的百姓無關。俺的干爹錢大老爺,著人在南門外兵馬校場上,用五根粗一大挺一直的杉木,豎一起了一架高大的秋千。秋千架周圍,聚集了全城的少男少女。女的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男的都把辮子梳得溜光水滑。一陣陣的歡聲,一陣陣的笑語。歡聲笑語里,夾雜著小商小販的叫賣聲:
糖球——葫蘆——!
瓜子——花生——!
收起油紙傘,俺擠進人群,四下里一巡脧,看見了被兩個丫鬢攙扶著、傳說能詩能文的齊家小姐。她花一團一 錦簇,珠翠滿頭,可惜生了張長長的馬臉,白茫茫的一塊鹽堿地,上面長了兩撮瘦草,那是她的眉毛。俺還看見了在四個丫鬟護衛下的姬翰林家的千金,據說是描龍繡風的高手,箏琴琵琶諸般樂器樣樣能演奏。但可惜是小鼻子小眼小耳朵,像一只鬼一精一蛤蟆眼的小母狗。倒是胭脂巷里那些出來游春的婊一子 們,笑的笑,扭的扭,活潑潑一群猴。俺前后左右全看過,糊地挺胸抬起頭。那些青皮小后生,眼壞子不錯地盯著俺,把俺從頭看到腳,把俺從腳看到頭。他們都張開黑一洞一洞的嘴巴,下巴上掛著哈喇子。俺微笑著,心里那叫恣!兒子們,孫子們,開開眼吧,回家去做你們的花花夢吧!老一娘一今日發善心,讓你們看個夠。那些孩子們木呆了半天,忽然回過神兒來,發了一聲吼叫,好似平地上起了一聲雷,然后是七嘴八舌地一陣一胡一 吵鬧:
狗肉西施,高密第一!
看看看,看看人家那桃花臉蛋柳條腰,螳螂脖子仙鶴腿!
看了上半截把人想死,看了下半截把人嚇死,只有錢大老爺怪啟,喜歡大腳仙人。
別胡說,路邊說閑話,草窩里有人聽。讓人報上去,把你們抓進衙門,四十大板把屁十股打成爛菜幫子。
任你們這些小猢猻說什么老一娘一今日都不會生氣,只要俺干爹喜歡,你們算些什么東西?!老一娘一是來打秋千的,不是聽你們胡說的。你們嘴里貶我,心里恨不得把俺的尿喝了。
這時秋千架空了出來,粗一大的濕一漉一漉的麻繩子在牛毛細雨里悠蕩著,等待著俺去蕩它。俺把油紙傘往后一扔,也不知被哪個猢猻接了去。俺把身一體往前一躍,猶如一條紅鯉魚出了水。俺雙手把住秋千繩子,身一體又是往上一躍,雙腳就踩住了踏板。讓你們這些孩子們看看大腳的好處吧!俺大聲喊:兒子們,開開眼吧,老一娘一給你們露兩手,讓你們長長見識,讓你們知道秋千該是怎么個蕩法。
——適才那個蕩秋千的,不知是誰家的又肥又笨的蠢丫頭,焦炭不如她的臉黑,磨盤不如她的腚大,菱角也比她的腳大,這樣的身段模樣,也好意思上秋千?真是四腳蛇豁了鼻子,不要臉了。秋千架是什么?秋千架就是飄蕩的戲臺子,上去就是表演,是展覽身段賣臉蛋一子,是大一波一浪一里的小舢板,是風,是流,是狂,是蕩,是女人們撒嬌放一浪一的機會。俺干爹為什么要在這校場上豎秋千?你們以為他真是一愛一民?呸!美得你們!實話實說,這秋千架是俺干爹專門給俺豎的,是他老人家送給俺的清明禮物。你們信不信?不信就去問俺干爹。昨天傍晚,俺去給他送狗肉,一番云雨過后,干爹摟著俺的腰對俺說:"小心肝兒,小寶貝兒,明日是清明節,干爹在南校場上,給你豎了一架秋千。干爹知道你練過刀馬旦,去給他們露兩腳,震不了山東省,你也要給我震了高密縣,讓那些草民知道,錢某人的干閨女,是個女中豪杰花木蘭!讓他們知道,大腳比小腳更好看。錢某人要移風易俗,讓高密女人不再纏足。"
俺說,干爹,因為俺爹的事,鬧得您心里不痛快,為了保護俺爹,您擔著天大的干系,您不痛快,俺也沒有心思。干爹親著俺的腳丫兒,感動地說:
"眉一娘一,我的心肝,干爹就是要借著鬧清明節的機會,掃掃全縣的晦氣,死了的人活不了了,但活著的人,更要歡氣!你哭哭啼啼,沒有幾個人真心同情你,更多的人是在看你的笑話。你如果硬起來,挺一起來,比他們還硬,比他們還挺,他們就會服你。那些編書的唱戲的,就會把你寫到書里,把你編進戲里。你在那秋千架上,把本事都施展出來吧!過上個十年八載,你們的貓腔里,沒準就會有一出'孫眉一娘一大鬧秋千架'呢!"
別的俺不會,干爹,俺用腳丫子挑一弄著他的一胡一 須,說,要說打秋千,女兒絕不會給您丟臉。俺雙手抓住繩子,腚往下沉,腿往下彎,腳尖蹬住秋千板,屁十股往后一撅,身一體往前一送,挺胸抬頭鼓肚子,秋千就蕩起來了。俺把繩子往后泣,又是下腚曲腿腳蹬板,又是挺胸抬頭雙一腿繃。秋千橫桿上的大鐵環豁朗豁朗地響起來了。秋千蕩起來了。越蕩越高,越蕩越快,越蕩越陡峭,越蕩越有力氣,越蕩動靜越"大,嘎啦啦,嘎啦啦,嘎啦啦……繃緊的繩索呼一呼地帶著風,橫桿上的鐵環發出嚇人的響聲。俺感到飄飄欲仙,鳥兒的翅膀變成了俺的雙臂,羽毛長滿了俺的胸膛。俺把秋千蕩到了最高點,身一體隨著秋千悠蕩,心里洶涌著大海里的潮水。一會兒漲上來,一會兒落下去。一浪一頭追著一浪一頭,水花追著水花。大魚追著小魚,小魚追著小蝦。嘩嘩嘩嘩嘩……高啊高啊高啊,實在是高,再高一點,再高一點……俺的身一體仰起來了,俺的臉碰到了飛翔著來看熱鬧的小燕子的嫩黃的肚皮,俺臭美地躺在了風編雨織的柔軟無比的墊子上,蕩到最高處時,俺探頭從那棵最大的老杏樹的梢頭上咬下了一枝杏花,周圍一片喝彩……真恣悠啊,真舒坦啊,得了道啦,成了仙啦……然后,讓大壩決口,讓潮水退落,一浪一頭拖著一浪一頭,水花扯著水花,大魚拉著小魚,小魚拽著小蝦,啦啦啦啦,退下去了。退到低谷又猛然地上升,俺就俯仰在那兩根繃得緊緊、顫一抖不止的繩子上,身一體幾乎與地面平行,雙眼看到了新鮮的黃土和紫一紅一色的小草芽苗,嘴里叼著杏花,鼻子里全是杏花淡淡的清香。
俺在秋千架上撒歡兒,地上那些看客,那些兒子孫子重孫子,青皮流一氓 小光棍、都跟著俺犯了狂。俺悠上去,他們嗷;俺蕩回來,他們哇。嗷——高上去啦!哇——蕩回來啦!夾雜著細雨的濕一漉一漉、甜絲絲、咸滋滋、濕牛皮一樣的風,鼓舞著俺的衣服,灌滿了俺的胸膛,俺心里已經足足的了。盡管一娘一家爹出了事,但嫁出的女兒潑出的水,爹你好自為之吧,女兒今后就管自己的日子了。俺家里有一個忠厚老實能擋風能遮雨的丈夫,外邊有一個既有權又有勢、既多情又多趣的相好;想酒就喝酒,想肉就吃肉;敢哭敢笑敢一浪一敢鬧,誰也不能把俺怎么著。這就是福!這是俺那個受了一輩子苦的親一娘一吃齋念佛替俺修來的福,這是俺命里帶來的福。感謝老天爺爺。感謝皇上皇太后。感謝干爹錢大老爺。感謝俺那個憨憨怪怪的小甲。感謝錢大老爺那根專門為俺定做的神仙棒槌……那可是一件天上難找地下難尋的好寶貝,那是俺的藥。還得感謝錢大老爺后堂里那位深藏不露的太太,她不能生育,鼓勵老爺納妾,但老爺決不納妄。
檀香刑 -
【內容簡介】
《生死疲勞》是莫言2005年以噴涌般的氣勢創作的一部重構宏大敘事藝術的長篇巨著。在小說中,一個被冤殺的地主經歷了六道輪回,變成驢、牛、豬、狗、猴,最后終于又轉生為一個帶著先天性不可治愈疾病的大頭嬰兒;這個大頭嬰兒滔滔不絕地講述著他身為畜牲時的種種奇特感受,以及地主西門鬧一家和農民藍解放一家半個多世紀生死疲勞的悲歡故事。小說透過各種動物的眼睛,觀照并體味了五十多年來中國鄉村社會的龐雜喧嘩、充滿苦難的蛻變歷史。
這部小說是莫言在藝術上向中國古典章回體小說和民間敘事的偉大傳統致敬的巨制;關于生命的六道輪回想象撐起了這座氣勢宏大的文學建筑,寫出了農民對生命無比執著的頌歌和悲歌。
【書摘&試讀】 第一章 受酷刑喊冤閻羅殿 遭欺瞞轉世白蹄驢
我的故事,從1950年1月1日講起。在此之前兩年多的時間里,我在陰曹地府里受盡了人間難以想象的酷刑。每次提審,我都會鳴冤叫屈。我的聲音悲壯凄涼,傳播到閻羅大殿的每個角落,激發出重重疊疊的回聲。我身受酷刑而絕不改悔,掙得了一個硬漢子的名聲。我知道許多鬼卒對我暗中欽佩,我也知道閻王老子對我不勝厭煩。為了讓我認罪服輸,他們使出了地獄酷刑中最歹毒的一招,將我扔到沸騰的油鍋里,翻來覆去,像炸雞一樣炸了半個時辰,痛苦之狀,難以言表。鬼卒還用叉子把我叉起來,高高舉著,一步步走上通往大殿的臺階。兩邊的鬼卒嘬口吹哨,如同成群的吸血蝙蝠鳴叫。我的身一體滴油淅瀝,落在臺階上,冒出一簇簇黃煙……鬼卒小心翼翼地將我安放在閻羅殿前的青石板上,跪下向閻王報告:
生死疲勞
“大王,炸好了。”
我知道自己已經焦煳酥脆,只要輕輕一擊,就會成為碎片。我聽到從高高的大堂上,從那高高大堂上的輝煌燭光里,傳下來閻王一爺 幾近調侃的問話:
“西門鬧,你還鬧嗎?”
實話對你說,在那一瞬間,我確實動搖了。我焦干地趴在油汪里,身上發出肌肉爆裂的噼啪聲。我知道自己忍受痛苦的能力已經到達極限,如果不屈服,不知道這些貪一官污吏們還會用什么樣的酷刑折磨我。但如果我就此屈服,前邊那些酷刑,豈不是白白忍受了嗎?我掙扎著仰起頭——頭顱似乎隨時會從脖子處折斷——往燭光里觀望,看到閻王和他身邊的判官們,臉上都汪著一層油滑的笑容。一股怒氣,陡然從我心中升起。豁出去了,我想,寧愿在他們的石磨里被研成粉末,寧愿在他們的鐵臼里被搗成肉醬,我也要喊叫:
“冤枉!”
我噴吐著腥膻的油星子喊叫:冤枉!想我西門鬧,在人世間三十年,熱一愛一勞動,勤儉持家,修橋補路,樂善好施。高密東北鄉的每座廟里,都有我捐錢重塑的神像;高密東北鄉的每個窮人,都吃過我施舍的善糧。我家糧囤里的每粒糧食上,都沾著我的汗水;我家錢柜里的每個銅板上,都浸透了我的心血。我是靠勞動致富,用智慧發家。我自信平生沒有干過虧心事。可是——我尖厲地嘶叫著——像我這樣一個善良的人,一個正直的人,一個大好人,竟被他們五花大綁著,推到橋頭上,槍斃了!……他們用一桿裝填了半葫蘆火藥、半碗鐵豌豆的土槍,在距離我只有半尺的地方開火,轟隆一聲巨響,將我的半個腦袋,打成了一攤血泥,涂抹在橋面上和橋下那一片冬瓜般大小的灰白一卵一石上……我不服,我冤枉,我請求你們放我回去,讓我去當面問問那些人,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在我連珠炮般的話語中,我看到閻王那張油汪汪的大臉不斷地扭曲著。閻王身邊那些判官們,目光躲躲閃閃,不敢與我對視。我知道他們全都清楚我的冤枉,他們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是個冤鬼,只是出于某些我不知道的原因,他們才裝聾作啞。我繼續喊叫著,話語重復,一圈圈輪回。閻王與身邊的判官低聲一交一 談幾句,然后一拍驚堂木,說:
“好了,西門鬧,知道你是冤枉的。世界上許多人該死,但卻不死;許多人不該死,偏偏死了。這是本殿也無法改變的現實。現在本殿法外開恩,放你生還。”
突然降臨的大喜事,像一扇沉重的磨盤,幾乎粉碎了我的身一體。閻王扔下一塊朱紅色的三角形令牌,用頗不耐煩的腔調說:
“牛頭馬面,送他回去吧!”
閻王拂袖退堂,眾判官跟隨其后。燭火在他們的寬袍大袖激起來的氣流中搖曳。兩個身穿皂衣、腰扎著橘紅色寬帶的鬼卒從兩邊廂走到我近前。一個彎腰撿起令牌插在腰帶里,一個扯住我一條胳膊,試圖將我拉起來。我聽到胳膊上發出酥脆的聲響,似乎筋骨在斷裂。我發出一聲尖一叫。掖了令牌的那位鬼卒,搡了那個扯我胳膊的鬼卒一把,用一個經驗豐富的老者教訓少不更事的毛頭小子的口吻說:
“一媽一的,你的腦子里灌水了嗎?你的眼睛被禿鷲啄瞎了嗎?你難道看不見他的身一體已經像一根天津衛十八街的大麻花一樣酥焦了嗎?”
在他的教訓聲中,那個年輕的鬼卒翻著白眼,茫然不知所措。掖令牌的鬼卒道:
“還愣著干什么?去取驢血來啊!”
那個鬼卒拍了一下腦袋,臉上出現恍然大悟般的表情。他轉身跑下大堂,頃刻間便提來一只血污斑斑的木桶。木桶看上去十分沉重,因為那鬼卒的身一體彎曲,腳步趔趄,仿佛隨時都會跌翻在地。
他將木桶沉重地蹾在我的身邊,使我的身一體都受了震動。我嗅到了一股令人作嘔的腥氣;一股熱一烘一烘的腥氣,仿佛還帶著驢的體一溫一 。一頭被殺死的驢的身一體在我腦海里一閃現便消逝了。持令牌的鬼卒從桶里抓起一只用豬的鬃毛捆扎成的刷子,蘸著黏一稠的、暗一紅的血,往我頭頂上一刷。我不由得怪叫一聲,因為這混雜著痛楚、麻木、猶如萬針刺戟般的奇異感受。我聽到自己的皮肉發出噼噼啪啪的細微聲響,感受著血水滋潤焦煳的皮肉,聯想到那久旱的土地突然遭遇甘霖。在那一時刻,我心亂如麻,百感一交一 集。那鬼卒如一位技藝高超、動作麻利的油漆匠,一刷子緊接著一刷子,將驢血涂遍了我的全身。到最后,他提起木桶,將其中剩余的,劈頭澆下來。我感到生命在體內重新又洶涌澎湃了。我感到力量和勇氣又回到了身上。沒用他們扶持,我便站了起來。
盡管兩位鬼卒名叫“牛頭”和“馬面”,但他們并不像我們在有關陰曹地府的圖畫中看到的那樣真的在人的身軀上生長著牛的頭顱和馬的腦袋。他們的身一體結構與人無異,所不同的只是他們的膚色像是用神奇的汁液染過,閃爍著耀眼的藍色光芒。我在人世間很少見過這種高貴的藍色,沒有這樣顏色的布匹,也沒有這樣顏色的樹葉,但確有這樣顏色的花朵,那是一種在高密東北鄉沼澤地開放的小花,上午開放,下午就會凋謝。
在兩位身材修長的藍臉鬼卒挾持下,我們穿越了似乎永遠都看不到盡頭的幽暗隧道。隧道兩壁上,每隔十幾丈就有一對像珊瑚一樣奇形怪狀的燈架伸出,燈架上懸掛著碟形的豆油燈盞,燃一燒豆油的香氣時濃時淡,使我的頭腦也時而清醒時而迷糊。借著燈光,我看到隧道的穹隆上懸掛著許多巨大的蝙蝠,它們亮晶晶的眼睛在幽暗中閃爍,不時有腥臭的顆粒狀糞便,降落在我的頭上。
終于走出隧道,然后登上高臺。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婆婆,伸出白胖細膩與她的年齡很不相稱的手,從一只骯臟的鐵鍋里,用烏黑的木勺子,舀了一勺洋溢著餿臭氣味的黑色液體,倒在一只涂滿紅釉的大碗里。鬼卒端起碗遞到我面前,臉上浮現著顯然是不懷好意的微笑,對我說:
“喝了吧,喝了這碗湯,你就會把所有的痛苦煩惱和仇恨忘記。”
我揮手打翻了碗,對鬼卒說:
“不,我要把一切痛苦煩惱和仇恨牢記在心,否則我重返人間就失去了任何意義。”
我昂然下了高臺,木板釘成的臺階在腳下顫一抖。我聽到鬼卒喊叫著我的名字,從高臺上跑下來。
接下來我們就行走在高密東北鄉的土地上了。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我都非常熟悉。讓我感到陌生的是那些釘在土地上的白色木樁,木樁上用墨汁寫著我熟悉的和我不熟悉的名字,連我家那些肥沃的土地上,也豎一立著許多這樣的木樁。后來我才知道,我在陰間里鳴冤叫屈時,人世間進行了土地改革,大戶的土地,都被分配給了無地的貧民,我的土地,自然也不例外。均分土地,歷朝都有先例,但均分土地前也用不著把我槍斃啊!
鬼卒仿佛怕我逃跑似的,一邊一位摽著我,他們冰涼的手或者說是爪子緊緊地抓著我的胳膊。陽光燦爛,空氣清新,鳥在天上叫,兔在地上跑,溝渠與河道的背陰處,積雪反射一出刺目的光芒。我瞥著兩個鬼卒的藍臉,恍然覺得他們很像是舞臺上濃妝艷抹的角色,只是人間的顏料,永遠也畫不出他們這般高貴而純粹的藍臉。
我們沿著河邊的道路,越過了十幾個村莊,在路上與許多人擦肩而過。我認出了好幾個熟識的鄰村朋友,但我每欲開口與他們打招呼時,鬼卒就會及時而準確地扼住我的咽喉,使我發不出半點聲息。對此我表示了強烈的不滿。我用腳踢他們的腿,他們一聲不吭,仿佛他們的腿上沒有神經。我用頭碰他們的臉,他們的臉宛如橡皮。他們扼住我喉嚨的手,只有在沒有人的時候才會放松。有一輛膠皮輪子的馬車拖著塵煙從我們身邊飛馳而過,馬身上的汗味讓我備感親切。我看到身披白色光板子羊皮襖的車把式馬文斗抱著鞭子坐在車轅桿上,長桿煙袋和煙荷包一皮一皮拴在一起,斜插在脖子后邊的衣領里。煙荷包一皮一皮搖搖晃晃,像個酒店的招兒。車是我家的車,馬是我家的馬,但趕車的人卻不是我家的長工。我想沖上去問個究竟,但鬼卒就像兩棵纏住我的藤蔓一樣難以掙脫。我感到趕車的馬文斗一定能看到我的形象,一定能聽到我極力掙扎時發出的聲音,一定能嗅到我身上那股子人間難尋的怪味兒,但他卻趕著馬車飛快地從我面前跑過去,仿佛要逃避災難。后來我們還與一支踩高蹺的隊伍相遇,他們扮演著唐僧取經的故事,扮孫猴子、豬八戒的都是村子里的熟人。從他們打著的橫幅標語和他們的言談話語中,我知道了那天是1950年的元旦。
在即將到達我們村頭上那座小石橋時,我感到一陣陣的煩躁不安。一會兒我就看到了橋下那些因沾滿我的血肉而改變了顏色的一卵一石。一卵一石上粘著一縷縷布條和骯臟的毛發,散發著濃重的血腥。在破敗的橋洞里,聚集著三條野狗。兩條臥著;一條站著。兩條黑色;一條黃色。都是毛色光滑、舌頭鮮紅、牙齒潔白、目光炯炯有神。
莫言在他的小說《苦膽記》里寫過這座小石橋,寫過這些吃死人吃瘋了的狗。他還寫了一個孝順的兒子,從剛被槍斃的人身上挖出苦膽,拿回家去給母親治療眼睛。用熊膽治病的事很多,但用人膽治病的事從沒聽說,這又是那小子膽大妄為的編造。他小說里描寫的那些事,基本上都是一胡一 謅,千萬不要信以為真。
在從小橋到我的家門這一段路上,我的腦海里浮現著當初槍斃我的情景:我被細麻繩反剪著雙臂,脖頸上插著亡命的標牌。那是臘月里的二十三日,離春節只有七天。寒風凜冽,彤云密布。冰霰如同白色的米粒,一把把地撒到我的脖子里。我的妻子白氏,在我身后的不遠處嚎哭,但卻聽不到我的二姨太迎春和我的三姨太秋香的聲音。迎春懷著孩子,即將臨盆,不來送我情有可原,但秋香沒懷孩子,年紀又輕,不來送我,讓我心寒。我在橋上站定后,猛地回過頭,看著距離我只有幾尺遠的民兵隊長黃瞳和跟隨著他的十幾個民兵。我說:老少爺兒們,咱們一個村住著,遠日無仇,近日無怨,兄弟有什么對不住你們的地方,盡管說出來,用不著這樣吧?黃瞳盯了我一眼,立刻把目光轉了。他的金黃的瞳仁那么亮,宛若兩顆金星星。黃瞳啊黃瞳,你爹一娘一給你起這個名字,可真起得妥當啊!黃瞳說:你少啰嗦吧,這是政策!我繼續辯白:老少爺們兒,你們應該讓我死個明白啊,我到底犯了哪條律令?黃瞳說:你到閻王一爺 那里去問個明白吧。他突然舉起了那只土槍,槍筒子距離我的額頭只有半尺遠,然后我就感到頭飛了,然后我就看到了火光,聽到了仿佛從很遠處傳來的爆響,嗅到了飄浮在半空中的硝煙的香氣……
我家的大門虛掩著,從門縫里能看到院子里人影綽綽,難道她們知道我要回來嗎?我對鬼差說:
“二位兄弟,一路辛苦!”
我看到鬼差藍臉上的狡猾笑容,還沒來得及思考這笑容的含義,他們就抓著我的胳膊猛力往前一送。我的眼前一片昏黃,就像沉沒在水里一樣,耳邊突然響起了一個人歡快的喊叫一聲:
“生下來了!”
我睜開眼睛,看到自己渾身沾著黏一液,躺在一頭母驢的腚后。天哪!想不到讀過私塾、識字解文、堂堂的鄉紳西門鬧,竟成了一匹四蹄雪白、嘴巴粉一嫩的小驢子。 -
【內容簡介】
在膠東大地高密縣,50年前后發生了震天動地、觸目驚心的兩次大蝗災。50年前那場大蝗災,高密縣東北鄉人在四老爺的帶領下耗巨資建蝗廟拜蝗神,驅趕泛濫成災的蝗蟲,但那生命力,繁殖力旺盛的蝗蟲仍洶涌澎湃、連綿不斷;又在九老爺的帶領下毀蝗廟驅蝗神,用盡所有方法殺滅蝗蟲,并請來了劉將軍,但蝗蟲仍滅而不絕……四老媽與他的情人也死在了那場蝗災中…… 50年后的大蝗災,人們在解放軍、科學家的幫助下終于戰勝了蝗蟲。
【書摘&試讀】 第01章
第二天凌晨太陽出土前約有十至十五分鐘光景,我行走在一片尚未開墾的荒地上。初夏老春,殘冬和初春的記憶淡漠。荒地上雜草叢生,草黑綠、結實、枯瘦。輕一盈的薄霧迅速消逝著。盡管有霧,但空氣還是異常干燥。當一只穿著牛皮涼鞋和另一只穿著羊皮涼鞋的腳無情地踐踏著生命力極端頑強的野草時,我在心里思念著一個剛剛打過我兩個耳光的女人。我百思難解她為什么要打我,因為我和她素不相識,她打我之前五十分鐘我在“太平洋冷飲店”北邊的樹蔭下逐一看著掛在低垂的樹權上的鳥籠子和籠子里的畫眉,鳥籠子大同小異,畫眉也大同小異,籠子的布罩都是深色的。畫眉在惱怒的鳴叫過程中從不進食和排一泄,當然更加無法一交一 一配。這是我自從開春以來一直堅持觀察畫眉得出的結論。在過去的這些日子里,我一得閑空就從“太平洋冷飲店”前面鋪著八角形水泥板的兩邊栽滿火紅色公雞花的小路上疾走過,直奔樹蔭里掛在樹杈上的畫眉們。我知道我的皮鞋后跟上的鐵釘子敲叩著路面發出清脆的響聲,我知道幾十年前、幾百年前,騾馬的蹄鐵敲打高密縣城里那條青石條鋪成的官道時,曾經發出過更加清脆的響聲。我一直迷戀著蹄鐵敲擊石頭發出的美妙的音樂。幾年前,深更半夜里,夜間進城的馬車從我們高樓前的馬路上匆匆跑過,我非常興奮,在床 上坐起,聆聽著夜間響亮的馬蹄——也許是騾蹄——聲,聲聲入耳,幾乎穿透我的心。馬蹄聲要消逝時,頭上十五層的高樓里,每條走廊里都響起森林之獸的吼叫一聲。那個腿有殘疾的姑娘,從動物園里錄來各種動物的叫一聲,合成一盤錄音帶,翻來覆去地放。她的眼神漸漸如河馬的眼神一樣流露著追思熱帶河流與沼澤的神秘光芒。城市飛速膨一脹,馬蹄被擠得愈來愈遠,蝗蟲一樣的人和汽車充塞滿了城市的每個角落,“太平洋冷飲店”后邊的水泥管道里每天夜里都填塞著奇形。怪狀的動物。我預感到,總有一天我會被擠進這條幽暗的水泥管道里去。我是今年的三月七號開始去樹蔭下看畫眉的,那天,農科院蝗蟲防治研究所灰色高墻外的迎春花在暖洋洋的小春風里怒放了幾萬朵,滿枝條一溫一 柔嬌一嫩的黃花,淡淡的幽香,灰墻外生氣蓬勃,城里眾多的游男一浪一女,都站在高墻外看花。起初,我聽說迎春花開了也是準備去看花的,但我剛一出門,就看到教授扶著一個大姑娘短促的腰在黑森森的冬青樹叢中漫步,教授滿頭白發,大姑娘象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誰也沒注意他和她,因為他象父親,她象女兒。我知道教授只有一個兒子。他和她也是去看迎春花的,我不愿尾隨他們,也不愿超越他們。我走上了“太平洋冷飲店”外邊那條鋪了八角水泥板的小路。
三月七日是我的生日,這是一個偉大的日子。這個日子之所以偉大當然不是因為我的出生,我他一媽一的算什么,我清楚地知道我不過是一根在社會的直一腸里蠕一動的大便,盡管我是和名揚四海的劉猛將軍同一天生日,也無法改變大便本質。
紅蝗 -
【內容簡介】
《紅高粱家族》是莫言1986年向漢語文學、乃至世界文學奉獻的一部影響巨大的作品,被譯為二十余種文字在全世界發行。小說通過“我”的敘述,展現了抗日戰爭年代“我”的祖先在高密東北鄉上演的一幕幕轟轟烈烈、英勇悲壯的故事。爺爺、奶奶、父親、姑姑等先輩,一方面奮起抗擊殘暴的日本侵略者,一方面迸發著讓子孫后代相形見絀的傳奇愛情。小說洋溢著豐富飽滿的想象,以汪洋恣肆之筆全力張揚著中華民族的旺盛生命力。通過這部作品,作者把他的“高密東北鄉”安放在了世界文學的版圖上。
【書摘&試讀】 第01節
一九三九年古歷八月初九,我父親這個土匪種十四歲多一點。他跟著后來名滿天下的傳奇英雄余占鰲司令的隊伍去膠平公路伏擊日本人的汽車隊。一奶一奶一披著夾襖,送他們到村頭。余司令說:“立住吧。”一奶一奶一就立住了。一奶一奶一對我父親說:“豆官,聽你干爹的話。”父親沒吱聲,他看著一奶一奶一高大的身軀,嗅著一奶一奶一的夾襖里散出的熱一烘一烘的香味,突然感到涼氣一逼一十人,他打了一個戰,肚子咕嚕嚕響一陣。余司令拍了一下父親的頭,說:“走,干兒。”
天地混沌,景物影影綽綽,隊伍的雜沓腳步聲已響出很遠。父親眼前掛著藍白色的霧幔,擋住他的視線,只聞隊伍腳步聲,不見隊伍形和影。父親緊緊扯住余司令的衣角,雙一腿快速挪動。一奶一奶一像岸愈離愈遠,霧像海水愈近愈洶涌,父親抓住余司令,就像抓住一條船舷。
父親就這樣奔向了聳立在故鄉通紅的高粱地里屬于他的那塊無字的青石墓碑。他的墳頭上已經枯草瑟瑟,曾經有一個光屁十股的男孩牽著一只雪白的山羊來到這里,山羊不緊不忙地啃著墳頭上的草,男孩子站在墓碑上,怒氣沖沖地撒上一泡尿,然后放聲高唱:高粱紅了——日本來了——同胞們準備好——開始開炮——
有人說這個放羊的男孩就是我,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我曾經對高密東北鄉極端熱一愛一,曾經對高密東北鄉極端仇恨,長大后努力學習 馬克思主義,我終于悟到:高密東北鄉無疑是地球上最美麗最丑陋、最超脫最世俗、最圣潔最齷齪、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一愛一的地方。生存在這塊土地上的我的父老鄉親們,喜食高粱,每年都大量種植。八月深秋,無邊無際的高粱紅成洸洋的血海。高粱高密輝煌,高粱凄婉可人,高粱愛情激蕩。秋風蒼涼,陽光很旺,瓦藍的天上游蕩著一朵朵豐滿的白云,高粱上滑一動著一朵朵豐滿的白云的紫一紅一色影子。一隊隊暗一紅色的人在高粱棵子里穿梭拉網,幾十年如一日。他們殺人越貨,一精一忠報國,他們演出過一幕幕英勇悲壯的舞劇,使我們這些活著的不肖子孫相形見絀,在進步的同時,我真切感到種的退化。
出村之后,隊伍在一條狹窄的土路上行進,人的腳步聲中夾雜著路邊碎草的窸窣聲響。霧奇濃,活潑多變。我父親的臉上,無數密集的小水點凝成大顆粒的水珠,他的一撮頭發,粘在頭皮上,從路兩邊高粱地里飄來的幽淡的薄荷氣息和成熟高粱苦澀微甘的氣味,我父親早已聞慣,不新不奇。在這次霧中行軍里,我父親聞到了那種新奇的、黃紅相間的腥甜氣息。那味道從薄荷和高粱的味道中隱隱約約地透過來,喚一起父親心靈深處一種非常遙遠的回憶。
七天之后,八月十五日,中秋節。一輪明月冉冉升起,遍地高粱肅然默立,高粱穗子浸在月光里,像蘸過水銀,汩一汩生輝。我父親在剪破的月影下,聞到了比現在強烈無數倍的腥甜氣息。那時候,余司令牽著他的手在高粱地里行走,三百多個鄉親疊一股枕臂、陳一尸一狼藉,流一出的鮮血灌溉了一大片高粱,把高粱下的黑土浸泡成稀泥,使他們拔腳遲緩。腥甜的氣味令人窒息,一群前來吃人肉的狗,坐在高粱地里,目光炯炯地盯著父親和余司令。余司令掏出自來得手槍,甩手一響,兩只狗眼滅了;又一甩手,滅了兩只狗眼。群狗一哄而散,坐得遠遠的,嗚嗚地咆哮著,貪婪地望著死一尸一。腥甜味愈加強烈,余司令大喊一聲:“日本狗!狗一娘一養的日本!”他對著那群狗打完了所有的子彈,狗跑得無影無蹤。余司令對我父親說:“走吧,兒子!”一老一小,便迎著月光,向高粱深處走去。那股彌漫田野的腥甜味浸透了我父親的靈魂,在以后更加激烈更加殘忍的歲月里,這股腥甜味一直伴隨著他。
高粱的一莖一葉在霧中滋滋亂叫,霧中緩慢地流淌著在這塊低洼平原上穿行的墨河水明亮的喧嘩,一陣強一陣弱,一陣遠一陣近。趕上隊伍了,父親的身前身后響著踢踢蹋蹋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呼吸。不知誰的槍托撞到另一個誰的槍托上了。不知誰的腳踩破了一個死人的骷髏什么的。父親前邊那個人吭吭地咳嗽起來,這個人的咳嗽聲非常熟悉。父親聽著他咳嗽就想起他那兩扇一激動就充一血的大耳朵。透明單薄布滿細血管的大耳朵是王文義頭上引人注目的器一官。他個子很小,一顆大頭縮在聳一起的雙肩中。父親努力看去,目光刺破濃霧,看到了王文義那顆一邊咳一邊顛動的大頭。父親想起王文義在演練場上挨打時,那顆大頭顛成那般可憐模樣。那時他剛參加余司令的隊伍,任副官在演練場上對他也對其他隊員喊:向右轉——,王文義歡歡喜喜地跺著腳,不知轉到哪里去了。任副官在他腚上打了一鞭子,他嘴咧開叫一聲:孩子他一娘一!臉上表情不知是哭還是笑。圍在短墻外看光景的孩子們都哈哈大笑。
余司令飛去一腳,踢到王文義的屁十股上。
“咳什么?”
“司令……”王文義忍著咳嗽說:“嗓子眼兒發一癢……”
“癢也別咳!暴露了目標我要你的腦袋!”
“是,司令。”王文義答應著,又有一陣咳嗽沖口而出。
父親覺出余司令前跨了一大步,只手捺住了王文義的后頸皮。王文義口里咝咝地響著,隨即不咳了。
父親覺得余司令的手從王文義的后頸皮上松開了,父親還覺得王文義的脖子上留下兩個熟葡萄一樣的紫手印,王文義幽藍色的驚懼不安的眼睛里,飛迸出幾點感激與委屈。
很快,隊伍鉆進了高粱地。我父親本能地感覺到隊伍是向著東南方向開進的。適才走過的這段土路是由村莊直接通向墨水河邊的唯一的道路。這條狹窄的土路在白天顏色青白,路原是由烏油油的黑土筑成,但久經踐踏,黑色都沉淀到底層,路上疊印過多少牛羊的花一瓣蹄印和騾馬毛驢的半圓蹄印,馬騾驢糞像干萎的蘋果,牛糞像蟲蛀過的薄餅,羊糞稀拉拉像震落的黑豆。父親常走這條路,后來他在日本炭窯中苦熬歲月時,眼前常常閃過這條路。父親不知道我的一奶一奶一在這條土路上主演過多少風一流 悲喜劇,我知道。父親也不知道在高粱陰影遮掩著的黑土上,曾經躺過一奶一奶一潔白如玉的光滑肉一體,我也知道。
拐進高粱地后,霧更顯凝滯,質量加大,流動感少,在人的身一體與人負載的物體碰撞高粱秸稈后,隨著高粱嚓嚓啦啦的幽怨鳴聲,一大滴一大滴的沉重水珠撲簌簌落下。水珠冰涼清爽,味道鮮美,我父親仰臉時,一滴大水珠準確地打進他的嘴里。父親看到舒緩的霧一團一 里,晃動著高粱沉甸甸的頭顱。高粱沾滿了露水的柔韌葉片,鋸著父親的衣衫和面頰。高粱晃動激起的小風在父親頭頂上短促出擊,墨水河的流水聲愈來愈響。
父親在墨水河里玩過水,他的水一性一好象是天生的,一奶一奶一說他見了水比見了親一娘一還急。父親五歲時,就像小鴨子一樣潛水,粉一紅的屁一眼兒朝著天,雙腳高舉。父親知道,墨水河底的淤泥烏黑發亮,柔軟得像油脂一樣。河邊潮一濕的灘涂上,叢生著灰綠色的蘆葦和鵝綠色車前草,還有貼地爬生的野葛蔓,支支直立的接骨草。灘涂的淤泥上,印滿螃蟹纖細的爪跡。秋風起,天氣涼,一群群大雁往南飛,一會兒排成個“一”字,一會兒排成個“人”字,等等。高粱紅了,成群結隊的、馬蹄大小的螃蟹都在夜間爬上河灘,到草叢中覓食。螃蟹喜食新鮮牛屎和腐爛的動物的一尸一體。父親聽著河聲,想著從前的秋天夜晚,跟著我家的老伙計劉羅漢大爺去河邊捉螃蟹的情景。夜色灰葡萄,金風串河道,寶藍色的天空深邃無邊,綠色的星辰格外明亮。北斗勺子星——北斗主死,南斗簸箕星——南斗司生,八角玻璃井——缺了一塊磚,焦灼的牛郎要上吊,憂愁的織女要跳河……都在頭上懸著。劉羅漢大爺在我家工作了幾十年,負責著我家燒酒作坊的全面工作,父親跟著羅漢大爺腳前腳后地跑,就像跟著自己的爺爺一樣。
父親被迷霧擾亂的心頭亮起了一盞四塊玻璃插成的罩子燈,洋油煙子從罩子燈上蓋的鐵皮、鉆眼的鐵皮上鉆出來。燈光微弱,只能照亮五六米方圓的黑暗。河里的水流到燈影里,黃得像熟透的杏子一樣可一愛一,但可一愛一一霎霎,就流過去了,黑暗中的河水倒映著一天星斗。父親和羅漢大爺披著蓑衣,坐在罩子燈旁,聽著河水的低沉嗚咽——非常低沉的嗚咽。河道兩邊無窮的高粱地不時響起尋偶狐貍的興奮鳴叫。螃蟹趨光,正向燈影聚攏。父親和羅漢大爺靜坐著,恭聽著天下的竊竊秘語,河底下淤泥的腥味,一股股泛上來。成群結隊的螃蟹一團一 一團一 圍上來,形成一個躁動不安的圓圈。父親心里惶惶,躍躍欲起,被羅漢大爺按住了肩頭。“別急!”大爺說,“心急喝不得熱粘粥。”父親強壓住激動,不動。螃蟹爬到燈光里就停下來,首尾相銜,把地皮都蓋住了。一片青色的蟹殼閃亮,一對對圓桿狀的眼睛從凹陷的眼窩里打出來。隱在傾斜的臉面下的嘴里,吐出一串一串的五彩泡沫。螃蟹吐著彩沫向人類挑戰,父親身上披著大蓑衣長毛奓起。羅漢大爺說:“抓!”父親應聲彈起,與羅漢大爺搶過去,每人抓住一面早就鋪在地上的密眼羅網的兩角,把一塊螃蟹抬起來,露出了螃蟹下的河灘涂地。父親和羅漢大爺把網角系起扔在一邊,又用同樣的迅速和熟練抬起網片。每一網都是那么沉重,不知網住了幾百幾千只螃蟹。
父親跟著隊伍進了高粱地后,由于心隨螃蟹橫行斜走,腳與腿不擇空隙,撞得高粱棵子東倒西歪。他的手始終緊扯著余司令的衣角,一半是自己行走,一半是余司令牽拉著前進,他竟覺得有些瞌睡上來,脖子僵硬,眼珠子生澀呆板。父親想,只要跟著羅漢大爺去墨水河,就沒有空手回來的道理。父親吃螃蟹吃膩了,一奶一奶一也吃膩了。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羅漢大爺就用快刀把螃蟹斬成碎塊,放到豆腐磨里研碎,加鹽,裝缸,制成蟹醬,成年累月地吃,吃不完就臭,臭了就喂罌粟。我聽說一奶一奶一會吸大煙但不上癮,所以始終面如桃花,神清氣爽。用螃蟹喂過的罌粟花朵肥碩一壯大,粉、紅、白三色一交一 雜,香氣撲鼻。故鄉的黑土本來就是出奇的肥沃,所以物產豐饒,人種優良,民心高拔健邁,本是我故鄉心態。墨水河盛產的白鱔魚肥得像肉十棍一樣,從頭至尾一根刺。它們呆頭呆腦,見鉤就吞。父親想著的羅漢大爺去年就死了,死在膠平公路上。他的一尸一體被割得零零碎碎,扔得東一塊西一塊,軀干上的皮被剝了,肉跳,肉蹦,像只褪皮后的大青蛙。父親一想起羅漢大爺的一尸一體,脊梁溝就發涼。父親又想起大約七八年前的一個晚上,我一奶一奶一喝醉了酒,在我家燒酒作坊的院子里,有一個高粱葉子垛,一奶一奶一倚在草垛上,摟住羅漢大爺的肩,呢呢喃喃地說:“大叔……你別走,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魚面看水面,不看我的面子也看豆官的面子上,留下吧,你要我……我也給你……你就像我的爹一樣……”父親記得羅漢大爺把一奶一奶一推到一邊,晃晃蕩蕩走進騾棚,給騾子拌料去了。我家養著兩頭大黑騾子,開著燒高粱酒的作坊,是村子里的首富。羅漢大爺沒走,一直在我家擔任業務領導,直到我家那兩頭大黑騾子被日本人拉到膠平公路修筑工地上去使役為止。
這時,從被父親他們甩在身后的村子里,傳來悠長的毛驢叫一聲。父親精神一震,眼睛睜開,然而看到的,依然是半凝固半透明的霧氣。高粱挺拔的稈子,排成密集的棚欄,模模糊糊地隱藏在氣體的背后,穿過一排又一排,排排無盡頭。走進高粱地多久了,父親已經忘記,他的神思長久地滯留在遠處那條喧響著的豐饒河流里,長久地滯留在往事的回憶里,竟不知這樣匆匆忙忙擁擁擠擠地在如夢如海的高粱地里躦進是為了什么。父親迷失了方位。他在前年有一次迷途高粱地的經驗,但最后還是走出來了,是河聲給他指引了方向。現在,父親又諦聽著河的啟示,很快明白,隊伍是向正東偏南開進,對著河的方向開進。方向辨清,父親也就明白,這是去打伏擊,打日本人,要殺人,像殺狗一樣。他知道隊伍一直往東南走,很快就要走到那條南北貫通,把偌大個低洼平原分成兩半,把膠縣平度縣兩座縣城連在一起的膠平公路。這條公路,是日本人和他們的走狗用皮鞭和刺刀催一逼一十著老百姓修成的。
高粱的騷動因為人們的疲憊困乏而頻繁激烈起來,積露連續落下,淋濕了每個人的頭皮和脖頸。王文義咳嗽不斷,雖連遭余司令辱罵也不改正。父親感到公路就要到了,他的眼前昏昏黃黃地晃動著路的影子。不知不覺,連成一體的霧海中竟有些空洞出現,一穗一穗被露水打得一精一濕的高粱在霧洞里憂悒地注視著我父親,父親也虔誠地望著它們。父親恍然大悟,明白了它們都是活生生的靈物。它們根扎黑土,受日一精一月華,得雨露滋潤,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父親從高粱的顏色上,猜到了太陽已經把被高粱遮擋著的地平線燒成一片可憐的艷紅。
忽然發生變故,父親先是聽到耳邊一聲尖利呼嘯,接著聽到前邊發出什么東西被迸裂的聲響。
余司令大聲吼叫:“誰開槍?小舅子,誰開的槍?”
父親聽到子彈鉆破濃霧,穿過高粱葉子高粱稈,一顆高粱頭顱落地。一時間眾人都屏氣息聲。那粒子彈一路尖一叫著,不知落到哪里去了。芳一香的硝煙迷散進霧。王文義慘叫一聲:“司令——我沒有頭啦——司令——我沒有頭啦——”
余司令一愣神,踢了王文義一腳,說:“你一娘一個蛋!沒有頭還會說話!”
余司令撇下我父親,到隊伍前頭去了。王文義還在哀嚎。父親湊上前去,看清了王文義奇形怪狀的臉。他的腮上,有一股深藍色的東西在流動。父親伸手摸去,觸了一手粘膩發燙的液體。父親聞到了跟墨水河淤泥差不多、但比墨水河淤泥要新鮮得多的腥氣。它壓倒了薄荷的幽香,壓倒了高粱的甘苦,它喚醒了父親那越來越迫近的記憶,一線穿珠般地把墨水河淤泥、把高粱下黑土、把永遠死不了的過去和永遠留不住的現在連系在一起,有時候,萬物都會吐出人血的味道。
“大叔,”父親說,“大叔,你掛彩了。”
“豆官,你是豆官吧,你看看大叔的頭還在脖子上長著嗎?”
“在,大叔,長得好好的,就是耳朵流血啦。”
紅高粱家族 -
【內容簡介】
《透明的紅蘿卜》是莫言的成名作。1985年在《中國作家》第二期發表的中篇小說。這里是指他以這篇小說命名的一部作品集。
他看到了一幅奇特美麗的圖畫:光滑的鐵砧子,泛著青幽幽的光。泛著藍幽幽光的鐵砧子上,有一個金色的紅蘿卜。紅蘿卜的形狀和大小都像一個大梨,還拖著一條長尾巴尾巴上的根根須須像金色的羊毛。紅蘿卜晶瑩透明,玲瓏剔透。
【書摘&試讀】 第01節
秋天的一個早晨,潮氣很重,雜草上,瓦片上都凝結著一層透明的露水。槐樹上已經有了淺黃色的葉片,掛在槐樹上的紅銹斑斑的鐵鐘也被露水打得濕一漉一漉的。隊長披著夾襖,一手里拤著一塊高粱面餅子,一手里捏著一棵剝皮的大蔥,慢吞吞地朝著鐘下走。走到鐘下時,手里的東西全沒了,只有兩個腮幫子象秋田里搬運糧草的老田鼠一樣飽滿地鼓著。他拉動鐘繩,鐘錘撞擊鐘壁,"嘡嘡嘡"響成一片。老老少少的人從一胡一 同里涌一出來,匯集到鐘下,眼巴巴地望著隊長,象一群木偶。隊長用力把食物吞咽下去,抬起袖子擦擦被絡腮一胡一 子包一皮一皮圍著的嘴。人們一齊瞅著隊長的嘴,只聽到那張嘴一張開--那張嘴一張開就罵:"他一娘一的腿!公社里這些狗一娘一養的,今日一抽一兩個瓦工,明日調兩個木工,幾個勞力全被他們給零打碎敲了。小石匠,公社要加寬村后的滯洪閘,每個生產隊里一抽一調一個石匠,一個小工,只好你去了。"隊長對著一個高個子寬肩膀的小伙子說。
小石匠長得很瀟灑,眉毛黑黑的,牙齒是白的,一白一黑,襯托得滿面英姿。他把腦袋輕輕搖了一下,一綹滑一到額頭上的頭發輕輕地甩上去。他稍微有點口吃地問隊長去當小工的人是誰,隊長怕冷似地把膀子抱起來,雙眼象風車一樣旋轉著,嘴里嘈嘈地說:"按說去個婦女好,可婦女要拾棉花。去個男勞力又屈了料。"最后,他的目光停在墻角上。墻角上站著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子。孩子赤著腳,光著脊梁,穿一條又肥又長的白底帶綠條條的大褲頭子,褲頭上染著一塊塊的污漬,有的象青草的汁液,有的象干結的鼻血。褲頭的下沿齊著膝蓋。孩子的小腿上布滿了閃亮的小疤點。
"黑孩兒,你這個小狗日的還活著?"隊長看著孩子那凸起的瘦胸脯,說:"我尋思著你該去見閻王了。打擺子好了嗎?"
孩子不說話,只是把兩只又黑又亮的眼睛直盯著隊長看。他的頭很大,脖子細長,挑著這樣一個大腦袋顯得隨時都有壓折的危險。
"你是不是要干點活兒掙幾個工分?你這個熊樣子能干什么?放個屁都怕把你震倒。你跟上小石匠到滯洪閘上去當小工吧,怎么樣?回家找把小錘子,就坐在那兒砸石頭子兒,愿意動彈就多砸幾塊,不愿動彈就少砸幾塊,根據歷史的經驗,公社的差事都是一胡一 弄洋鬼子的干活。"
孩子慢慢地蹭到小石匠身邊,扯扯小石匠的衣角。小石匠友好地拍拍他的光葫蘆頭,說:"回家跟你后一娘一要把錘子,我在橋頭上等你。"
孩子向前跑了。有跑的動作,沒有跑的速度,兩只細胳膊使勁甩動著,象谷地里被風吹動著的稻草人。人們的目光都追著他,看著他光著的背,忽然都感到身上發冷。隊長把夾襖使勁扯了扯,對著孩子喊:"回家跟你后一娘一要件褂子穿著,嗐,你這個小可憐蟲兒。"
他翹腿躡腳地走進家門。一個掛著兩條清鼻涕的小男孩正蹲在院子里和著尿泥,看著他來了,便揚起那張扁乎乎的臉,奓煞著手叫:"可……可……抱……"黑孩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個淺紅色的杏樹葉兒,給后母生的弟弟把鼻涕擦了,又把粘著鼻涕的樹葉象貼傳單一樣"巴唧"拍到墻上。對著弟弟擺擺手,他向屋里溜去,從墻角上找到一把鐵一柄一羊角錘子,又悄悄地溜出來。小男孩又沖著他叫喚,他找了一根樹枝,圍著弟弟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圈,扔掉樹枝,匆匆向村后跑去。他的村子后邊是一條不算大也不算小的河,河上有一座九孔石橋。河堤上長滿垂柳,由于夏天大水的浸泡,樹干上生滿了紅色的須根。現在水退了,須根也干巴了。柳葉已經老了,桔黃色的落葉隨著河水緩緩地向前漂。幾只鴨子在河邊上游一動著,不時把紅色的嘴插到水草中,"呱唧呱唧"地搜索著,也不知吃到什么沒有。
孩子跑上河堤,已經累得氣喘吁吁。凸起的胸脯里象有只小母雞在打鳴。
"黑孩!"小石匠站在橋頭上大聲喊他,"快點跑!"
黑孩用跑的姿勢走到小石匠跟前,小石匠看了他一眼,問:"你不冷?"
黑孩怔怔地盯著小石匠。小石匠穿著一條勞動布的褲子,一件勞動布夾克式上裝,上裝里套一件火紅色的運動衫,運動衫領子耀眼地翻出來,孩子盯著領口,象盯著一一團一 火。
"看著我干什么?"小石匠輕輕撥拉了一下孩子的頭,孩子的頭象貨郎鼓一樣晃了晃。"你呀",小石匠說,"生被你后一娘一給打傻了。"
小石匠吹著口哨,手指在黑孩頭上輕輕地敲著鼓點,兩人一起走上了九孔橋。黑孩很小心地走著,盡量使頭處在最適宜小石匠敲打的位置上。小石匠的手指骨節粗一大,堅一硬得象小棒槌,敲在光頭上很痛,黑孩忍著,一聲不吭,只是把嘴角微微吊起來。小石匠的嘴非常靈巧,兩片紅一潤的嘴唇忽而嘬起,忽而張開,從他唇一間流一出百靈鳥的婉囀啼聲,響,脆,直沖到云霄里去。
過了橋上了對面的河堤,向西走半里路,就是滯洪閘,滯洪閘實際上也是一座橋,與橋不同的是它插上閘板能擋水,撥一開閘板能放洪。河堤的漫坡上栽著一簇簇蓬松的紫穗槐。河堤里邊是幾十米寬的河灘地,河灘細一軟的沙土上,長著一些大水落后匆匆生出來的野草。河堤外邊是遼闊的原野,連年放洪,水里挾帶的沙土淤積起來,改良了板結的黑土,土地變得特別肥沃。今年洪水不大,沒有危及河堤,滯洪閘沒開閘滯洪,放洪區里種植了大片的孟加拉國黃麻。黃麻長得象原始森林一樣茂密。正是清晨,還有些薄霧繚繞在黃麻梢頭,遠遠看去,霧下的黃麻地象深邃的海洋。
小石匠和黑孩悠悠逛逛地走到滯洪閘上時,閘前的沙地上已集合了兩堆人。一堆男,一堆女,象兩個對壘的陣營。一個公社干部拿著一個小本子站在男人和女人之間說著什么,他的胳膊忽而揚起來,忽而垂下去。小石匠牽著黑孩,沿著閘頭上的水泥臺階,走到公社干部面前。小石匠說:"劉副主任,我們村來了。"小石匠經常給公社出官差,劉副主任經常帶領人馬完成各類工程,彼此認識。黑孩看著劉副主任那寬闊的嘴巴。那構成嘴巴的兩片紫色嘴唇碰撞著,發出一連串音節:"小石匠,又是你這個滑頭小子!你們村真他一媽一的會找人,派你這個笊籬撈不住的滑蛋來,夠我淘的啦。小工呢?"
孩子感到小石匠的手指在自己頭上敲了敲。
透明的紅蘿卜 -
【內容簡介】
這是一部美麗而又令人激動,乃至蕩氣回腸的小說,或者說,它是一部完全來自生活與時代的撼人寫一真 。作家以其大手筆抒寫了社會轉型時期,關于人性和感情的裂變……
在市委家屬樓三層的一個大廳里,正進行著一場熱鬧的婚禮。陣陣喧鬧聲不時地從窗戶里傳出來,像一朵朵絢爛的焰火在空氣里炸開。很多馬路上的行人忍不住駐足傾聽觀望。大廳里面,周建設眼角眉梢掛著掩飾不住的喜悅,不停地應付著前來道喜的各色賓客。他的眼睛時不時地向露臺上的肖眉望去。只要肖眉在他的視線里,一種心醉神迷的滿足感就會從他的心里涌一出來。只有他自己知道,能得到肖眉他付出了多么漫長持久的努力。想到這里他長舒了一口氣。此時身材高挑、氣質優雅的肖眉身穿一襲大紅鏤花禮服,若有所思地站在露臺欄桿前,遙望著遠處的山巒。婚服后面的亮片如數不清的眼睛回望著大廳里喧鬧嬉笑的賓客。門口一陣寒暄過后,周建設從喧鬧的人群中走過來,把手搭在肖眉的肩上,動情地望著她說:“肖眉,你爸爸來了,客人也都到齊了,進去吧。”
肖眉從沉思里轉過頭,看著眼前這個頭上留有花紙屑的男人。身穿一身嶄新西服、背襯著新房華麗裝修的周建設,在肖眉的眼睛里突然顯得非常陌生。肖眉面無表情地隨著周建設來到大廳。肖眉的父親、市檢察院檢察長肖鳳山微笑著坐在長沙發上,組織部長于兆糧作為貴賓也坐在一旁。劉秘書長正張羅新人給長輩行禮。
于兆糧笑著對周建設說:“別光蔫不唧地傻笑了,小周,今天你對老肖同志的稱呼,也得改改了吧?”周圍的賓客一片響應,年輕人在后面起著哄,氣氛非常熱鬧。這時周建設在大家的起哄中,窘得脖子都紅了,囁嚅了半天也沒叫出口。看著他尷尬的樣子,一直微笑的肖鳳山急忙制止:“不急不急,等真正成了一家人,再叫不遲嘛。”
大家哄笑歡鬧起來。
眼睛通紅、憔悴不堪的龔鋼鐵就這樣出現在大家眼前。剛才還在微笑著的他的母親于兆糧,看見自己的兒子這個樣子,怔住了。她站了起來,想說什么,被坐在身旁的肖鳳山用手勢制止了。
像被施以某種魔法,鋼鐵穿過房間,腳步沉重地徑直來到身著紅禮服、顯得異常莊重美麗的肖眉面前。他目光定定地望了肖眉一會兒之后,沙啞著嗓音說道:“肖眉……”他停頓了一下,像在積蓄著一種力量,“你可以嫁給周建設,但我必須在你和建設進洞房之前告訴你,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深地一愛一著你……”他的嗓音低沉滄桑,但在場的所有人都聽見了。
龔鋼鐵的身一體轉向大廳,面對那些發愣的人,他的聲音平靜下來:“也許我不該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種場合,可我知道這是我的最后機會,大家可以譏笑我,挖苦我,可我也請大家原諒我,相信我——我一愛一肖眉,我至死都一愛一著肖眉?”
鋼鐵說完這些向大家鞠了一個躬,回頭看一眼還愣在那里、如在夢中的肖眉,轉身走出大門。大家還沒回過神來,大廳里鴉雀無聲,所有的人都被鋼鐵的真摯感情和那一番擲地有聲的話感動了。賓客們面面相覷,一交一 頭接耳。
在這個過程中,龔鋼鐵的母親于兆糧,一會兒坐下,一會兒站起來,幾次想開口說話,都像被噎住了一樣,伸伸脖子又縮回去,顯得十分尷尬。
肖眉淚流滿面,她掙脫了想抓住她肩膀的周建設,手提結婚禮服裙裾,下樓向鋼鐵消失的方向追去……
對于肖眉而言,很久以來,鋼鐵和建設就像一個鋼镚兒的兩面,不可或缺,但也不能兼得。他們的友誼是從初中就開始的。鋼鐵憨厚,喜歡較真,也比較一浪一漫。看過電一影 《追捕》以后,他竟然放棄了一黨一 校即將畢業的機會,轉到法律函授班,決心將來做一個合格的檢察長。而周建設一直充當著肖眉的保護神。他對生活總是充滿熱情和自信。大學畢業后,被分配到市委做秘書工作。這世上總有那么一類人,是生活和命運的主宰者,他無疑就是他們中的一個。
在北京上大學時,肖眉的心里一半裝著龔鋼鐵,另一半是周建設。她的天平總是搖擺不定。似乎是為了讓自己找到最終的答案,她回到了這個城市。從小就夢想著成為一個作家的肖眉,曾找過鋼鐵,想讓他的母親給省文聯主席打個電話,幫她調到《文學天地》去做一名小說編輯。可是鋼鐵覺得這種靠關系的行為不好,不肯這樣做。而到了周建設那里,為了把肖眉安排進雜志社,有一陣子周建設馬不停蹄地找秘書長、找文聯主席、找宣傳部長,就差給人家跪下了……肖眉終于進了《文學天地》雜志社。肖眉在這樣的情況下答應了周建設的求婚。但是肖眉的心里對龔鋼鐵的信任一直沒有改變過。
今天婚禮上發生的這場風波,鋼鐵對她那番灼一熱的表白,像一道閃電瞬間照亮了肖眉的心,她原來的那一點疑惑突然變得那么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比這個問題更簡單的了——她一愛一的是龔鋼鐵。肖眉走了,周建設呆在原地,他感到自己像一個正在被風化的泥人一樣,在賓客面前一片一片地剝落著。他眼前的世界變得有些模糊不清。參加婚禮的人們臉上帶著一種很難說清楚的表情陸續開始走了。
龔鋼鐵的母親走到了他眼前,看著像被凍住了一樣的周建設,想說什么,又搖搖頭走開了。沒多久,偌大的廳堂只剩下他自己。太陽透過窗玻璃照在周建設的身上,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解凍了,機器人一樣慢慢走到窗前,看著高樓下面車水馬龍的街道。想到自己很多年對肖眉的追求瞬間付諸東流,他真有一種從窗戶上跳下去的沖動。他知道如果那樣做就解脫了。他的腦海里出現了自己血肉模糊的樣子,不禁厭惡地皺了皺眉頭。周建設從地上拾起一個煙頭,點著放在嘴上。他知道自己的情感已經在一瞬間追著肖眉的背影而去,只剩下一個虛弱的空殼留在這里,從此以后將再無真情可言。
命運的黑手要想作弄什么人的話,不到一定的時候是不會松手的。當那種讓人絕望的時刻來臨了,就意味著此人另一種命運的開始。
不幸的事接踵而至。在市委秘書長的評選中,本來勝券在握的周建設,卻被省委汪副書記的內侄高要天代替了。早晨,市委組織部長于兆糧滿腹心事地走進市委大院。這些日子,周建設的事在她心頭揮之不去,兒子在周建設婚禮上搞的鬧劇,使得周建設和肖眉離了婚。她一直對他心懷愧疚,很想在市委秘書長的評選中對他有所幫助,其實不用她幫忙,只要按原則辦事就行了,因為論實際能力,周建設本來是眾望所歸。沒想到半道上殺出個高要天,于兆糧到底沒能頂一住上面的壓力,只好再一次對周建設心懷愧疚了。想到這里,她不禁嘆一口氣。
經過辦公樓前的宣傳欄時,她的目光被圍觀的人群吸引住了。現在正是上班的高峰期,大大小小的干部正圍在宣傳欄前看一張大紅的海報,她一路上跟人打著招呼,也走了過去。原來,宣傳欄上貼出了一張辭職海報。大紅紙上寫著:
“為了響應改革開放的號召,我——周建設,從即日起辭掉機關工作,不領取國家分文工資,自愿到商海之中,行獨木舟,搏擊大海。”最后還有兩句詩,“天下黃土到處是,何處黃土不綠樹——辭職人:周建設。”
聽著人們的議論,于部長向自己的辦公室走去,迎面碰上周建設提著東西大步走來。周建設的臉上一掃近日的陰霾之氣,他恭敬地向于部長點點頭,大踏步走了。
看看時間已過了兩點,周建設快步走進市區僻靜處一個掛鷹鵬公司牌子的院子。院落里有一棟舊式的二層建筑。周建設穿過院子,來到走廊上。
“你找誰?”一個20多歲的小伙子突然從一個房間里伸出頭來問。
周建設微笑著說明來意,把自己的簡歷一交一 到小伙子手里,并且很客氣地問他貴姓。
“我姓馬,馬光明。老葵在樓上,去吧。”馬光明說完回屋坐下。
周建設看了看樓上說:“能不能麻煩你帶我去?”
馬光明看一眼周建設說:“你跟我來。”說完邁開大步就走。
周建設跟著他來到樓上一間辦公室。老板老葵是一個40多歲的粗一壯漢子,留著連鬢絡腮一胡一 ,頭頂像半個青殼鴨蛋。他們進去的時候,他正把兩條毛一茸一茸的腿蹺在桌上看連環畫。馬光明小聲向他報告以后,把周建設的簡歷遞了過去。老葵拿眼角掃了一下周建設,接過了簡歷。看完后扔在桌上,順手又抄起一本小人書繼續翻了起來。
態度傲慢的老葵此時沒有想到,站在他面前的這個謙恭的青年,日后將會跟他展開一番你死我活的較量。接納了他,從此就在身邊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他的命運將由此發生意想不到的改變。不過現在在他眼里,周建設只是一個落難秀才,一條可以隨時聽他使喚的狗。
一旁站著的幾個馬仔爭著看扔在桌上的簡歷。其中有個20多歲的漂亮女孩特別引人注目,她在那堆人里鮮艷得像一朵怒放的花。周建設很快就了解到:那個長相粗野,左眼邊有一塊傷疤的叫老四;身材瘦小,樣子機靈的叫阿昆;那朵鮮花叫鐘小麗。
良心作證 -
【內容簡介】
《我們的荊軻》是莫言首本劇作集,包括《我們的荊軻》《霸王別姬》《鍋爐工的妻子》及莫言關于《我們的荊軻》的訪談。
《我們的荊軻》是以現代人的視角重新審視、解讀荊軻刺秦王的故事。《霸王別姬》同樣是歷史故事新說,莫言在該劇中將刻畫人物的理念運用至極致,向讀者展示出一個為愛而生為愛而死的虞姬。《鍋爐工的妻子》是一部現實題材的劇本,也是三部劇中唯一還沒有和觀眾見面的,講述了一個女知青在社會變遷中的多舛命運。
【書摘&試讀】 劇中人物
劇中人物:
荊 軻——俠士,三十余歲。
高漸離——俠士,善擊筑,四十余歲。
秦舞陽——俠士,二十余歲。
狗 屠——四十余歲。
田 光——俠士,七十余歲。
丹——燕國太子。
燕 姬——太子一寵一 姬,二十余歲。
樊於期——秦國叛將,四十余歲。
秦 王——三十余歲。
秦宮侍衛數人。
太子丹隨從數人。
我們的荊軻 -
【內容簡介】
省人民檢察院的特級偵察員丁鉤兒奉命到酒國市去調查一個特殊的案子:酒國市的官員吃掉了無數嬰兒。但到酒國市的人沒有能經得起誘惑的,丁鉤兒雖不斷提醒自己不喝酒,最后卻醉酒淹死在茅廁里。
《酒國》中的官員之所以為官,不是因為他們才華高過他人,而是因為海量,并且食欲旺盛。吃的影響已經到了這樣一種地步,吃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命運。《酒國》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反腐小說,莫言在酒國中還通過酒國釀造學院勾兌專業的博士研究生李一斗不斷寄給作家莫言的小說中,幾乎將整個20世紀中國各種各樣小說,從狂人日記到武俠小說,再到魔幻小說、先鋒小說之類都戲仿了一遍。
莫言是一位在國內外都享有極高聲譽的作家,他的作品內容深刻,題材廣泛,情節詭秘曲折,語言綺麗多姿、汪洋恣肆,其作品之多,獲獎之多,翻譯成外文之多,在國內同類作家中都是極少見的。 莫言說,如果把《酒國》和《豐乳肥臀》進行比較,那么《酒國》是我的美麗刁蠻的情人,而《豐乳肥臀》則是我的寬厚沉穩的祖母。寫于1989年的《酒國》不僅在中國幾乎無人知道,而且也為國內的評論界、讀書界所忽視。但莫言認為“它是我迄今為止最完美的長篇,我為它感到驕傲。”《酒國》并沒有一個固定的單一的意義指向,它的意義是滑動的、變幻不居的,在話語方式上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反諷、戲仿和悖繆的手法。 這是一部小說文體的“滿漢全席”,它集偵探小說、殘酷現實主義小說、表現主義小說、象征主義小說、魔幻現實主義小說、武俠傳奇小說、抒情小說、結構主義小說于一體。
【書摘&試讀】 第一章節選
一
省人民檢察院的特級偵察員丁鉤兒搭乘一輛拉煤的解放牌卡車到市郊的羅山煤礦進行一項特別調查。沿途,由于激烈思索,腦袋膨一脹,那頂本來晃晃蕩蕩的五十八號咖啡色鴨舌帽竟緊緊地箍一住了頭顱。他很不舒服,把帽子揪下來,看到帽圈上沾著透亮的汗珠,嗅到帽子里散出來的熱一烘一烘的油膩氣味里混合著另外一種生冷氣味。這氣味很陌生,使他輕微惡心。他抬起手,捏住了喉頭。
臨近煤礦時,黑色的路面坑坑洼洼,疾馳的卡車不得不把速度放慢。車底的彈簧板嘎嘎吱吱地怪叫著;頭不斷地碰到駕駛樓的頂棚。聽到司機罵道路,罵人;粗俗的語言出自一個比較秀麗的少一婦之口,產生黑色的幽默。禁不住看了一下她。她穿著一套藍帆布工作服,粉一紅襯衣的領子高高地鉆出來,護著一段白脖子;雙眼黑里透綠,頭發很短,很粗,很黑,很亮。戴著白手套的手攥著方向盤,夸張地打著方向,躲避著陷坑。往左打方向時她的嘴角往左歪,向右打方向時她的嘴角向右歪。她的嘴左右扭一動著,鼻子上有汗,還有皺紋。他從她短促的額頭、堅一硬的下巴、豐厚的嘴唇上判斷她是一個一性一欲旺盛的女人。在激烈的搖擺中他們的身一體不經意地接觸著,雖然隔著衣服但他饑餓的皮膚依然親切地感覺到了她的一溫一 暖柔軟的身一體。他感到自己很想親近這個女人,手發一癢,想摸她。對于一個四十八歲的老牌偵察員來說,這感覺有些荒唐,但似乎又很正常。他搖了搖碩一大的頭顱,把目光從女人臉上移開。
路越來越糟,卡車從一個陷坑跌入另一個陷坑,顛顛簸簸,咯咯吱吱,像一頭即將散架的巨獸一樣爬行著,終于接在了一大隊車輛的尾巴上。她松了腳,熄了火,摘下手套,一抽一打著方向盤,很不友好地看著他,說:
"一媽一的,幸虧肚里沒孩子!"
他怔了怔,討好地說:
"要是有孩子就顛出來了!"
"我可舍不得把他顛出來,"她嚴肅地說,"一個孩子兩千塊呢。"
說完這句話,她盯住他的臉,眼睛里流一溢出似乎是挑釁的神情,但她的全部姿態,又好像在期待著他的回答。丁鉤兒驚喜而好奇,幾句粗俗對話后,他感到自己的精神像一只生滿藍色幼芽的土豆一樣,滴溜溜滾到她的筐里去。一性一的神秘和森嚴在朦朦朧朧中被迅速解除,兩個人的距離突然變得很近。女司機的話里透漏出一些與他的此次行動有關的內容,他的心里生出一些疑慮和恐懼。他警覺地看著她。她的嘴又往邊一咧。這一咧嘴令他極不舒服,剛開始他還感到這個女人一大膽潑辣,不落俗套,但她的隨便咧嘴引起了他的不快,他馬上就感到這個女人無聊而淺薄,根本不值得自己費神思。于是他問:
"你懷孕了嗎?"
所有的過渡一性一語言都被拋棄,好像有些夾生,但她吞下去夾生,用近乎無一恥的口吻說:
"我有毛病,鹽堿地。"
"盡管肩負重任,但一個夠腕的偵察員是不會把女人與重任對立起來的。"他突然想起了同行們嘲弄自己的一句名言:"丁鉤兒用雞吧巴破案。"想放縱一下的念頭像蟲子一樣咬著他的心。他從口袋里摸出小酒壺,拔掉軟木塞子,喝了一大口,然后他把酒壺遞給女司機,挑一逗地說:
"我是農藝師,善于改良土壤。"
女司機用手掌敲打著電喇叭的按鈕,汽車發出低沉柔和的鳴叫。前邊,黃河牌載重卡車的駕駛員從駕駛室里跳下來,站在路邊,惱怒地看著她,嘴里嘟噥著:
"按你一媽一個球!"
她抓過丁鉤兒的酒壺,先用鼻子嗅嗅,仿佛在鑒定酒的質量,然后仰起脖子,咕嘟嘟,喝了個底朝天。丁鉤兒本想夸獎一下她的酒量,轉念一想,在酒國市夸人酒量近乎無聊,便把話咽下去。他擦擦自己的嘴唇,緊盯著她厚厚的、被酒浸得濕一漉一漉的、紫一紅一色的嘴唇,毫不客氣地說:
"我想吻吻你。"
女司機突然漲紅了臉,用吵架一樣的高嗓門吼道:
"我他一媽一的吻吻你!"
丁鉤兒大吃一驚,眼睛搜索著車外,黃河車駕駛員已經爬進駕駛室,無人注意他們的對話。他看到,在解放卡車的前面,是長龍一般的車隊;在解放卡車的后邊,又接上了一輛毛驢車和一輛掛斗卡車。毛驢的平坦額頭上綴著一朵嶄新的紅纓,宛如暗夜中的一束火苗。路兩邊是幾株遍體畸瘤的矮樹和生滿野草雜花的路溝,樹葉和草一莖一上,都沾著黑色的粉末。路溝兩邊,是深秋的枯燥的田野,黃色和灰色的莊稼秸稈在似有似無的秋風中肅立著,沒有歡樂也沒有悲傷。時間已是半上午。高大的矸石山聳立在礦區中,山上冒著焦黃的煙霧。礦井口的卷揚機無聲無息地轉動著,有幾分神秘,有幾分古怪。他只能看到卷揚機輪的一半,余下的一半被黃河車擋住了。
她連續喊著"我他一媽一的吻吻你",身一體卻凝固般不動。丁鉤兒起初被她嚇得夠戰,但很快便忍不住地笑起來。他用食指輕輕地戳了一下她的胸脯,就像戳了機器的啟動電鈕一樣,她的身一體壓過來,冰涼的小手捧住的他頭,嘴唇湊到了他嘴上。她的唇涼颼颼的,軟一綿綿的,沒有一點彈一性一,異常怪誕,如同一塊敗絮。他感到乏味、無趣,便把她推開。她卻像一只兇猛的小豹子一樣,不斷地撲上來,嘴里嘟噥著:
"臥槽你二哥,我一日你大爺……"
丁鉤兒手忙腳亂,招架不迭,最后不得不采用了對付罪犯的手段,才使她老實下來。
兩個人都氣喘吁吁地坐著。丁鉤兒緊緊地攥一住她的手腕,不斷地把她的反抗壓制下去。她憋著勁反抗時,身一體扭曲,時而如彈簧,時而如鋼板,嘴里還發出哞哞的叫一聲,宛若一頭頂架的小母牛。丁鉤兒忍不住笑起來。
她突然問:
"你笑什么?"
丁鉤兒松開她的手,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名片,說:
"姑娘,我要走了,想我了就按名片上的地址去找我!"
女司機打量著他,又低頭看看名片,然后重新打量他的臉,好像一個目光銳利的邊防檢查員在檢查一位過境旅客的護照。
丁鉤兒伸出一根指頭,彈了一下女司機的鼻子,然后挾起皮包一皮一皮,一只手轉動了開車門的把手。他說:
"小一妞 ,再見了,我有上等的肥田粉,專門改良鹽堿地。"
他半個身一子擠出車門時,女司機一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角。
他發現了她眼里流露出來一種可憐巴巴的神情,忽然覺得她年齡好像很小,沒結婚也沒被男人動過,很可一愛一又很可憐。他摸了一下她的手背,非常認真地說:"姑娘,我是你叔叔。"
她惱怒地說:
"你騙人。搭車時你說是車輛監理站的。"
他笑道:
"不是差不多嗎?"
她說:
"你是特務!"
他說:
"可以算特務。"
她說:
"早知你是特務我才不拉你呢!"
丁鉤兒摸出一盒煙,扔到她懷里,說:
"好了,別生氣啦。"
她把他的小酒瓶扔到路溝里,說:
"用這樣的小瓶喝酒,算什么男人。"
丁鉤兒跳下車,用力摔上車門,沿著路邊向前走。他聽到女司機喊道:
"哎,特務,知道煤礦的道路為什么這樣糟糕嗎?"
酒國 -
【內容簡介】
中國當代著名作家莫言,以其獨特的創作技巧,在中國文壇享有盛譽,至今他已發表的長篇小說近十部,中短篇小說上百篇。他的小說以其斑斕的色彩,新奇的感覺,豐厚而獨特的意象,推出一個類似于馬爾克斯的馬孔多小鎮的高密縣東北鄉的藝術世界,以至有的評論家評論說,莫言就是中國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對鄉村生活的記憶是莫言許多文學作品的素材和背景。
【書摘&試讀】 在路上尋找故鄉(代序)
一、“高密東北鄉”是我的發明
記者:小說家以故鄉為寫作背景,古往今來不乏其人,因此而獲得成功的也大有人在,如馬爾克斯、福克納等。但似乎并無人像您那樣走得徹底,所有的小說都以高密東北鄉為背景。
莫言:小說家筆下的故鄉當然不能與真正的故鄉畫等號,故鄉高密在我的創作世界中,剛開始還有現實的意義,越往后越變得像一個虛幻的遙遠的夢境,實際上它只是我每次想象的出發點或歸宿。最早使用“高密東北鄉”這個概念是一九八五年在軍藝念書時,當時也沒有十分明確的想法,就在《白狗秋千架》這篇小說里,幾乎是無意識地寫出了“高密東北鄉”這幾個字。后來成了一種創作慣性,即使故事與高密東北鄉毫無關系,還是希望把它納入整個體系中。但我也覺悟到一個問題:一個作家故鄉素材的積累畢竟是有限的,無論在其中生活多久,假如要不斷用故鄉為背景來寫作,那么這個故鄉就必須不斷擴展,不能抱殘守缺炒剩飯。應該把通過各種途徑得到的故事、細節、人物等都納入到故鄉的范圍里來。后來我給故鄉下了一個定義:故鄉就是一種想象,一種無邊的,不是地理意義上而是文學意義上的故鄉。
記者:自二十一歲離開故鄉后,當兵、創作、走南闖北,如此豐富的人生經歷卻似乎很少直接進入到您的小說中,這些經歷對于您的故鄉寫作有怎樣的關聯?
莫言:海明威說過,不幸的童年是作家的搖籃;當然,幸福的童年也是作家的資源。一個人的童年時期,正是世界觀、思想的形成發展時期,求知欲旺盛,記憶力最好,如果童年不幸,有可能獲得一些獨特的感受和經驗,而這些獨特的東西,恰好是最富有文學意義的。至于當兵以后的生活,則變得趨同化、政治化、格式化、整齊劃一,單調,好像后來的生活與文學是斷電的。
在中國寫農村題材有悠久的傳統,游子返鄉式的寫作,從“五四”以來一直是創作的重要主題,每個作家都有類似的寫作。沈從文更典型,離開湘西就無東西可寫,或根本寫不好,但一寫湘西,立時在文壇上顯得非同凡響。而他當了教授后,寫起大學生活就缺少個性,一般化了。他寫湘西,寫船上的船夫、吊腳樓的妓一女,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物呼之欲出,讓我們眼前立刻想象出自己的湘西,感到一種水汽,一種泥土氣息,吊腳樓的顏色、形狀都可想象出來,這樣的作家就是找到了故鄉,找到了自我、找到了童年、找到了根。
為什么作家都要用作品尋找故鄉?因為他們離開了故鄉。試想,如果沈從文不離開湘西,可能也寫得不錯,但肯定形成不了一種居高臨下的目光,他不會用一種比較的態度來看故鄉。他背井離鄉在上海、北京闖蕩,接受了現代文明的熏陶,再回頭來觀照過去的生活,眼界就比原來高得多。
《透明的紅蘿卜》是以我當時生活的經歷、感受為基礎生發的一部小說,記憶中那個涵洞非常高大,但后來我帶著電視臺的記者去拍這個涵洞時,才發現它原來那么矮小,一方面可能是人長高了,一方面在城市里,我看到的都是高樓大廈,再回頭比較農村的草房、童年記憶中高大的涵洞,馬上就覺得過去的記憶很不真實,童年的東西類似夢幻。
記者:那也就是說,您記憶中的故鄉與現在的故鄉有著較明顯的失落?
莫言:是的,這種失落感是很沉重的。在北京寫文章懷念故鄉,或者說創造故鄉,發明故鄉,可一回到故鄉,發現已經是面目全非了。不僅鄉村的外貌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原來熟悉的人也越來越少了,所以我想,故鄉實際上是在路上。生活在大都市,繁華的街市、人與人的隔膜,不禁回想起鄉土社會家家雞犬之一聲 相聞,人人互相幫助的純樸。但一回去,又發現根本不是這樣,那里也有刁民潑婦、小偷小摸、村匪村霸。事實上我記憶中的故鄉根本就沒存在過,就像那個涵洞根本就沒這么高大。鄉村里的人物原來也沒這么了不起,不是像爺爺奶奶那樣敢說敢做,也是唯唯諾諾。人與人的關系事實上從來就沒想象中那么美好。故鄉是在童年記憶基礎上想象的產物,事實上是發明了一個故鄉。
記者:這么多的失落會影響您對故鄉的那份情感嗎?
莫言:故鄉說起來很具體,實際在我頭腦中故鄉是很抽象的產物,但故鄉的概念,還是有很濃的感情成分。當年當兵因家庭成分不好,頗費周折,很多人嫉妒,當時就想走得越遠越好。但過了兩年,我出差北京順便回家,一到車站就聽到了一間小飯館里正播放的貓腔,頓時百感一交一 集,眼淚都出來了,一下子聽到了故鄉的聲音,聞到了故鄉的氣息。原來只想逃避,一回來就感到特別的親切,可能生活兩天后又很厭煩。故鄉是一個情結,如貓腔能讓我如此感動,但外地人聽起來可能覺得是鬼哭狼嚎。
二、現代技術只是我觀照過去的顯微鏡、望遠鏡,是書寫過去的墨水或紙筆
記者:可您寫的故事都是您所沒有經歷過的歷史,但卻與故鄉相結合?
莫言:一個作家應有同化生活的經歷,我可以把我沒經歷的事情寫得像我經歷的一樣,實際上也是一種想像力。我寫劊子手但我不是劊子手,也沒見過劊子手行刑的場面,甚至也沒查到有關的一條資料記錄,只能靠想象,寫到劊子手行刑那一刻就要使自己變成劊子手,用他的思想來思想,用他的感覺來感覺,這種能力的大小決定著作品的可信程度和是否活靈活現。
記者:是否覺得想象越多越放得開?
莫言:早在解放軍藝術學院學習 時,我就有一個謬論:沒見過大海的人寫出的海最美,沒談過戀愛的人寫出的愛情最感人。
記者:讀您的小說,最大的感覺是對民間悲苦生活的表達和講述,既不是哭訴,也不是記賬式的恐嚇,而是充盈著一種歡樂的力量,這是為什么?
莫言:人不在其中的時候,往往替別人思想。前兩天看阿富汗難民,想象其苦難無以復加,但電視上兩個孩子卻在一片廢墟上嬉笑打鬧,其樂融融。回想農村困難時期,身在其中也并未感到多大的痛苦。所謂的痛苦是后來進城后的回想,其實,無論物質生活多么苦難,老百姓都有天然的樂觀精神來抵抗生活加給的重擔,掙扎著活下去。何況“**”時物質生活比六十年代初要好得多,“**”中的農村我感到了一種狂歡,有如西方的嘉年華的那種集體狂歡:鑼鼓喧天,宣傳車上大喇叭播放著優美的湖南民歌《瀏一陽一河》,一會兒是毛一澤一東思想宣傳隊,一會兒是紅衛兵一團一 部,一會兒又是魯迅戰斗隊來了。武斗像小孩子打斗一樣熱鬧。而且我們家旁邊就住著生產建設兵一團一 ,每星期放一場露天電一影 ,周圍十幾個村的孩子都跑來看,青島人能看到多少電一影 ,我們這些鄉村孩子就能看到多少電一影 。
記者:您最喜歡您的哪個原型,從感情上和從藝術創作上?
莫言:雖然寫了很多土匪強盜這些壞人,但在小說中對他們充滿著感情,我想我的思維、愛憎、價值標準是與我的鄉親們完全一致的,父輩們在講述他們時是帶著一種仰慕,是把他們當成一人 中的龍鳳來看待的,雖然他們殺人如麻,多行不義,但他們的行為毫無疑問是不同凡響的,是一般人難以做到的,這其實是一種英雄情結的變種,人們總是對那些敢做大事、哪怕是大壞事的人心存敬仰。
假如我的文學是一個蘋果,那么這個蘋果的核肯定是二十歲以前長成的。后來在城市里學到的僅僅是小說技術。小說技術是書寫過去的墨水或紙筆。
三、一方面與偽中產階級的態度對抗,一方面在書寫語言上塑造自己強悍的風格,然后有了《檀香刑》
記者:關于《檀香刑》,您說這是您創作生涯上一次有意識的大踏步撤退,為什么?
莫言:這個說法受到了很多人的質疑。我說的這種撤退是針對目前寫作界的狀況而言。九十年代中期開始,文壇彌漫著偽中產階級的寫法,準貴族化的寫作,我作為一個經過了訓練的作者,有意識地與其劃清界限,才不至沿著時尚的東西往下滑。其次,是對八十年代以來流行的文學語言的反抗。翻譯腔調對當代作家影響巨大,翻開雜志,看看那些文章,發現使用的語言都非常純熟,非常華麗、流暢,似是而非的比喻充斥其中,但實質性的東西特別差,都是沒有生命力的語言,像是在水面上漂,像鵝毛一樣,輕飄飄的,不像麻一樣的紡織品,太像絲綢,但這是時尚,人們愿意模仿。一方面與偽中產階級的態度對抗,一方面在書寫語言上營造自己強悍的風格,然后有了《檀香刑》。
記者:有沒有考慮到也是對自己此前創作的一種撤退?
莫言:起碼是要與過去的作品有所區別。
記者:《檀香刑》用貓腔來寫,在語言上怎么能做到和貓腔統一,是用其語言還是旋律?
莫言:貓腔是滲透在我血液里的一種聲音,假如故鄉有聲音,那就是貓腔。近年來,評論界提到民間語言、民間寫作、民間立場,我是一直在堅持著它,讓它更純粹。首先要想到對一華 麗的絲綢般的語言拉開距離,找一個載體,民間語言要完全進入小說不太可能,突然想到了貓腔。我想就是在尋找一種母本,把小說的語言嫁接到貓腔的母本上。在思維過程中首先想象這個小說母本就是一部戲,《檀香刑》是一部民間戲,主人公是戲的班主,思維方法也是戲劇的思維,結構上也是戲劇的結構。上星期在人民劇場看京劇時突然意識到,如果將《檀香刑》改編成京劇的話,人物竟可以一一臉譜化:孫炳——大花臉,縣令——老生,孫媚一娘一——花旦,趙甲——白臉,小甲——小丑,縣令夫人——青衣,袁世凱——大白臉,雖然當時寫作時并沒意識到。
記者:還是想問您,為什么您的小說總是充斥著那么多的殘酷與暴力?這種嗜暴到底是出自于內心的一種本能還是情節發展的不得不為?
莫言:首先要澄清:作家與小說中人物肯定不能畫等號;其次我的小說也不是每一篇都充斥暴力。最給人深刻記憶的是《紅高粱》中剝人皮、《檀香刑》中凌遲的兩段描寫。但我想這是沒辦法的,一個作家哪怕只寫過一次這樣的小說,也給人以特別的刺激。寫時并未想到暴力場面究竟要代表什么、說明什么,只是根據小說需要來寫,筆就往那里去了。但認真分析起來,《紅高粱》如無剝人皮的場面,小說就站不住,接下來幾部中國農民反抗的暴烈程度與日本人的令人發指的暴行是互為因果的。《檀香刑》則是由劊子手本身的行當決定的,劊子手把殺人、執行酷刑當一件藝術來完成,是其得意之作,只好這樣寫。當然也值得考慮,以后是否應盡力避免這種暴力場面,即使需要也應含蓄克制一點。
記者:我想是的,譬如《透明的紅蘿卜》中那節**描寫,就是一條紫紅色的頭巾在黃麻地里隨風飄落,含蓄之至、優雅之至,與《紅高粱》的寫法迥異其趣。
莫言:回頭來檢討,可能還是《透明的紅蘿卜》里的處理方式更加符合中國人的審美習慣。它是含蓄的節制的描寫,給人留下想象的空間,《紅高粱》則是一覽無余,該寫的都寫了。很多人就認為《透明的紅蘿卜》是我最好的作品。
記者:不過,《檀香刑》在描寫行刑場面的時候寫到的挽歌聲,又不禁讓我想起了賈平凹《廢都》里的那段yun聲,落日下遙遠的古城墻上飄來的陣陣yun聲,使整部小說彌漫在一種凄涼的氛圍中而大大削弱了書中**裸的**描寫,您是否也在有意地借助這闋挽歌來弱化故事的殘酷?
莫言:有意說不上,也許只是水到渠成,憑著感覺,是長期訓練的結果吧。
四、結構滿意還要數《酒國》、《豐乳肥一臀》可稱代表作
記者:您的小說幾乎出一部火一部,究竟是什么原因?回過頭來看,您覺得自己是否一直在做著某種探索?有的話,其內在探索的軌跡又如何?
莫言:寫長篇時與中短篇有個重大區別,那就是考慮結構了。中短篇比較隨意,不考慮結構,尤其是短篇,常一氣呵成。
回頭一想,《紅高粱家族》是沒有結構的,是由五部中篇構成的組合式的長篇。
《天堂蒜薹之歌》開始有了結構,用三個不同的視角來講述蒜薹事件過程,民間藝人瞎子的視角——作家全知視角——官方視角。
比較復雜的是《十三步》,把漢語的人稱全部使用了一遍,視角變換讓人眼花繚亂。視角實際上就是結構,人稱實際上就是視角。如用“我”,只能是“我”所感所見所觸,而“我們”則擴大了,有一種霸氣,一種集體觀念。“你”有親切感、述說感。但這部長篇發表后我估計讀者不會超過五百人。
《食草家族》也像《紅高粱家族》,是中篇組合式的。
在結構上我比較滿意的還是《酒國》。一方面有強烈的社會批判性,另外,在語言上進行了多種多樣的戲擬,游戲性地模仿當時各種各樣的文體。小說的整個組成包一皮括虛與實兩大部分,一方面我作為作家寫一篇反腐偵探小說,同時又有一個文學愛好者與我通信,把他寫的小說寄給我,后來我的小說與文學愛好者的小說融為一體,人物互相參照、印證,事件也是這樣,最后結尾,作家真的到了文學愛好者的故鄉那里去,發現這個在小說中桀驁不馴的人其實是個唯唯諾諾的小職員,最后小說中的主人公喝得醉醺醺的掉到茅坑里淹死,作家在酒國里也醉得昏天黑地。但小說發表后毫無反響,五六年內無一文提及,后來被國外翻譯,才開始有人注意,但估計大多數人不喜歡。我認為在小說結構上它是比較巧妙的一部,而且我也知道它不為大多讀者接受是非常正常的。
《豐乳肥一臀》先是得了“大家”文學獎,后又受到了猛烈批評。我比較滿意的是小說中塑造的幾個人物:母親,過去幾十年小說歷史中有很多成功母親形象,但我寫的母親與那些母親是不一樣的。混血兒上官金童,是高度象征的人物,他相貌堂堂,但卻是那種感情上永遠不能斷奶的精神侏儒,他對母親**的眷戀實際完全是一種象征。這部小說當時是兩種意見,后來過了四五年,有一些學者重新解讀,武漢大學哲學系的一鄧一 曉芒教授說:“實際上我們每個人的靈魂深處都暗藏著一個小小的上官金童”,這話令我欣喜若狂,終于有人看出了我的意圖。當然這部小說肯定有問題,不是完美的。它體積龐大,披頭散發,有很多臃腫的贅筆,語言不講究,如果我現在修訂一下,壓縮成五十萬字,這部長篇應該是我的代表作。
《紅樹林》是寫作上的一個特殊情況,先寫了電視連續劇,再應投資商要求改編為小說,招來很多批評,確實也有很多問題。
《檀香刑》具體寫作時間并不長,但拖的時間很長,九六年就寫了十萬多字,后來因為感到很難往下敘述,當時完全按照一個歷史小說的做法,后來發現這樣寫不得了,至少要寫幾百萬字,就放下了,直到去年十一月份,終于想到了大的結構,用貓腔的結構。完全想好是小說寫到一半時,開始感覺和貓腔有一種關系,但怎樣處理這種關系,如何天然融合為一體,費了很多思量,直到想到大的結構(鳳頭、豬肚、豹尾),心里才有了數。
記者:您這種探索的努力有無一個明確的理想目標?
莫言:這是不可能的。文學不像比賽,有一個具體的目標,小說只能有一個朦朧的感覺。每部作品都有追求,對我來說,就想下一個作品要和之前的不一樣,起碼有很大的區別,讓讀者感覺到這個人不是在重復自己,這就是最高理想。
(本文為《羊城晚報》記者陳橋生與莫言的訪談錄,有刪節)
藏寶圖 -
【內容簡介】
《食草家族》是莫言1987至1989年創作的一部長篇小說,被譽為當代漢語文學中將荒誕與魔幻發展到極致的長篇力作,同時也是一部充分表達莫言“食草哲學”、對大自然的敬畏與膜拜、對性一愛與暴力的看法的作品。
【書摘&試讀】 第01章節選
第二天凌晨太一陽一出土前約有十至十五分鐘光景,我行走在一片尚未開墾的荒地上。初夏老春,殘冬和初春的記憶淡漠。荒地上雜草叢生,草黑綠、結實、枯瘦。輕一盈的薄霧迅速消逝著。盡管有霧,但空氣還是異常干燥。當一只穿著牛皮涼鞋和另一只穿著羊皮涼鞋的腳無情地踐踏著生命力極端頑強的野草時,我在心里思念著一個剛剛打過我兩個耳光的女人。我百思難解她為什么要打我,因為我和她素不相識,她打我之前五十分鐘我在“太平洋冷飲店”北邊的樹蔭下逐一看著掛在低垂的樹權上的鳥籠子和籠子里的畫眉,鳥籠子大同小異,畫眉也大同小異,籠子的布罩都是深色的。畫眉在惱怒的鳴叫過程中從不進食和排一泄,當然更加無法一交一 一配。這是我自從開春以來一直堅持觀察畫眉得出的結論。在過去的這些日子里,我一得閑空就從“太平洋冷飲店”前面鋪著八角形水泥板的兩邊栽滿火紅色公雞花的小路上疾走過,直奔樹蔭里掛在樹杈上的畫眉們。我知道我的皮鞋后跟上的鐵釘子敲叩著路面發出清脆的響聲,我知道幾十年前、幾百年前,騾馬的蹄鐵敲打高密縣城里那條青石條鋪成的官道時,曾經發出過更加清脆的響聲。我一直迷戀著蹄鐵敲擊石頭發出的美妙的音樂。幾年前,深更半夜里,夜間進城的馬車從我們高樓前的馬路上匆匆跑過,我非常興奮,在床 上坐起,聆聽著夜間響亮的馬蹄——也許是騾蹄——聲,聲聲入耳,幾乎穿透我的心。馬蹄聲要消逝時,頭上十五層的高樓里,每條走廊里都響起森林之獸的吼叫一聲。那個腿有殘疾的姑娘,從動物園里錄來各種動物的叫一聲,合成一盤錄音帶,翻來覆去地放。她的眼神漸漸如河馬的眼神一樣流露著追思熱帶河流與沼澤的神秘光芒。城市飛速膨一脹,馬蹄被擠得愈來愈遠,蝗蟲一樣的人和汽車充塞滿了城市的每個角落,“太平洋冷飲店”后邊的水泥管道里每天夜里都填塞著奇形。怪狀的動物。我預感到,總有一天我會被擠進這條幽暗的水泥管道里去。我是今年的三月七號開始去樹蔭下看畫眉的,那天,農科院蝗蟲防治研究所灰色高墻外的迎春花在暖洋洋的小春風里怒放了幾萬朵,滿枝條一溫一 柔嬌一嫩的黃花,淡淡的幽香,灰墻外生氣蓬勃,城里眾多的游男一浪一女,都站在高墻外看花。起初,我聽說迎春花開了也是準備去看花的,但我剛一出門,就看到教授扶著一個大姑娘短促的腰在黑森森的冬青樹叢中漫步,教授滿頭白發,大姑娘象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誰也沒注意他和她,因為他象父親,她象女兒。我知道教授只有一個兒子。他和她也是去看迎春花的,我不愿尾隨他們,也不愿超越他們。我走上了“太平洋冷飲店”外邊那條鋪了八角水泥板的小路。
三月七日是我的生日,這是一個偉大的日子。這個日子之所以偉大當然不是因為我的出生,我他一媽一的算什么,我清楚地知道我不過是一根在社會的直一腸里蠕一動的大便,盡管我是和名揚四海的劉猛將軍同一天生日,也無法改變大便本質。
走在水泥小徑上,突然想到,教授給我們講授馬克思主義倫理學時銀發飄動,瘦長的頭顱波動著,滑著半圓的弧。教授說他摯一愛一他的與他患難與共的妻子,把漂亮的女人看得跟行一尸一走肉差不多。那時我們還年輕,我們對這位衣冠燦爛的教授肅然起敬。
我還是往那邊瞟了一眼,教授和大姑娘不見了,看花的人站成一道黑墻壁,把迎春花遮沒了。我的鞋釘與路面敲擊發出橐橐的響聲,往事忽然象潮水一樣翻卷,我知道,即使現在不離開這座城市,將來也要離開這座城市,就象大便遲早要被一肛一門排擠出來一樣,何況我已經基本上被排擠出來。我把人與大便擺到同等位置上之后,教授和大姑娘帶給我的不愉快情緒便立刻淡化,化成一股屁一樣的輕煙。
我用力踏著八角水泥坨子路,震耳的馬蹄聲、遙遠的馬蹄聲仿佛從地下升起,潮一濕的草原上植物蕃多,不遠處的馬路上,各色汽車連結成一條多節的龍,我聽不到它們的聲音。我聽著馬蹄聲奔向畫眉聲。
起初,遛畫眉的老頭子們對我很不放心,因為我是直盯著畫眉去的,連自己的腳都忘記了。老頭子們生怕我吃了他們的畫眉鳥。
畫眉鳥見了我的臉,在籠子里上竄下跳,好象他鄉遇故一交一 一樣。并不是所有的畫眉都上竄下跳,在最邊角上掛著的那只畫眉就不上竄下跳。別的畫眉上竄下跳時,它卻站在籠中橫杠上,縮著頸,蓬松著火紅色的羽毛,斜著眼看籠子的柵欄和柵欄外的被分隔成條條框框的世界。
我很快就對這只思想深邃的畫眉產生了興趣,我站在它面前,目不轉睛地看著它。它鼻孔兩側那兩撮細小的毳毛的根數我愈來愈清楚。它從三月八號下午開始鳴叫,一直鳴叫到三月九號下午。這是養它的那個老頭兒告訴我的。老頭兒說這只畫眉有三個月不叫了,昨兒個一見了你,你走了后它就叫,叫得瘋了一樣,蒙上黑布幔子它在籠子里還是叫。
這是畫眉與你有緣份,同志,看這樣您也是個一愛一鳥的主兒,就送給你養吧!老頭兒對我說。
我迷惑地看著這個老頭兒疤痕累累的臉,心臟緊縮,腸胃痙一攣,一陣巨大的恐怖感在脊椎里滾一動,我的指尖哆嗦起來。老頭兒對我一溫一 柔地一笑,笑容象明媚一陽一光一樣,我卻感到更加恐怖。在這個城市里,要么是刺猬,要么是烏龜。我不是刺猬不是烏龜就特別怕別人對我笑。我想,他為什么要把畫眉送我,連同籠子,連同布幔,連同青瓷鳥食罐,連同白瓷鳥水罐,附帶著兩只锃亮的鐵球。那兩只球在老頭子手心里克啷克啷地碰撞滾一動,象兩個有生命的動物。憑什么?無親無故,無恩無德,憑什么要把這么多老人的珍寶白送你?憑什么笑給你看?我問著自己,知道等待我的不是一陰一謀就是陷阱。
我堅決而果斷地說,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是隨便遛遛腳,下了班沒有事隨便遛遛腿。我光棍一條在城里,沒工夫侍弄鳥兒。您,把它拿到鳥市上賣了去吧。我逛過一次鳥市,見過好多鳥兒,最多的當然是畫眉,其次是鸚鵡,最少的是貓頭鷹。
“夜貓子報喜,壞了名聲。”老頭子悲涼地說。
馬路上奔馳著高級轎車造成的洪流,有一道洶涌的大河在奔涌。東西向前進的車流被閘住,在那條名聲挺大的學院路上。
我似乎猜到了老頭子內心里洶涌著的思想的暗流,掛在他頭上樹枝的畫眉痛苦地鳴叫使我變得異常軟弱,我開口說話:老大爺,您有什么事要我辦嗎?有什么事您只管說,只要我能辦到的……
老頭子搖搖頭,說:該回老家啦!
以后,老頭子依然在樹下遛他那只神經錯亂的畫眉鳥兒,锃亮的鐵球依然在他的手里克啷克啷滾一動,見到我時,他的眼神總是悲凄凄的,不知是為我悲哀還是為他自己悲哀,抑或是為籠中的畫眉悲哀。
就在那個被那莫名其妙的摩登女人打了兩個耳光的我的下午,漫長的春天的白晝我下了班太一陽一還有一竹竿子高,公雞花象血一樣鑲著又窄又干凈的小路,我飛快地往北跑,急著去注視那只非凡的畫眉,有一只紅色的蜻蜓落在公雞花的落葉上,我以為那是片花一瓣呢,仔細一看是只蜻蜓。我慢慢地蹲下;慢慢地伸出手,慢慢地張開伸直的拇指我勾起的食指,造成一個鉗形。蜻蜓眼大無神,眼珠笨拙地轉動,翅膀象輕紗,生著對稱的斑點。我迅速地鉗住了它的肚子,它彎下腰啃我的手指。我感覺到它的嘴很柔軟,啃得我的手指癢酥一酥的,不但不痛苦,反而很舒服。
畫眉早就在那兒等著我了,我站在它面前,聽著它響亮的叫一聲,知道了它全部的經歷和它目前的痛苦和希望。我把蜻蜓從鳥籠的柵欄里送給它吃,它說不吃,我只好把蜻蜓拿出來,讓蜻蜓繼續啃我的手指。
我終于知道了老頭兒是我的故鄉人,解放前進城做工,現在已退休,想念家鄉,不愿意把骨殖埋在城西那個擁擠得要命的小山頭上,想埋在高密東北鄉坦蕩蕩與天邊相接的原野上。老頭兒說那場大蝗災后遍地無綠,人吃人一尸一,他流一浪一進城,再也沒回去。
我很興奮,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說了一會兒話,天已黃昏,公雞花象火苗子一樣燃一燒著,畫眉的眼珠象兩顆明亮的火星,樹叢里椅子上教授用蛔蟲般的手指梳理著大姑娘金黃的披肩長發。他們幸福又寧靜,既不妨礙一交一 通,又不威脅別人的生命。我忽然覺得應該為他們祝福。落日在西天輝映出一大片絢麗的云霞,頭上的天混混沌沌,呈現著一種類似煉鋼爐前的滓渣的顏色,馬路上的成千上萬輛自行車和成千上萬輛汽車都被霞光照亮,街上,垂在尚未完全放開的白楊樹葉下的路燈尚未通電。施行夏令時間后,我總是感到有點神魂顛倒,從此之后,畫眉鳥兒徹夜鳴叫就不是一件反常的事情了吧。在椅子上,教授的銀發閃爍著璀璨的光澤,好象昆蟲的翅膀。畫眉鳥抖動著頸上的羽毛歌唱,也許是詈罵,在霞光中它通紅、灼一熱,我沒有任何理由否定它象一塊燒熟了的鋼鐵。老頭兒的鼻尖上汪著一層明亮的紅光,他把畫眉籠子從樹杈上摘下來,他對我說:小鄉親,明天見了!他把黑布幔子蒙在鳥籠子上,焦躁的畫眉碰撞得鳥籠子嘭嘭響,在黑暗里,畫眉拖著尖利的長腔嘯叫著,聲音穿透黑暗傳出來,使我聽到這聲音就感到很深的絕望,我知道該回家了。附近樹下遛鳥的老頭兒們悠晃著鳥籠子大搖大擺、一瘸一顛地走著歸家的路,鳥籠子大幅度地搖擺著。我曾經問過老鄉,為何要晃動鳥籠,難道不怕籠中的鳥兒頭暈惡心嗎?老鄉說不搖晃它它才會頭暈惡心呢,鳥兒本來是蹲在樹枝上的,風吹樹枝晃動鳥兒也晃動。晃動鳥籠子,就是讓鳥兒們在黑暗的籠子里閉上眼睛思念故鄉。
我站在樹下,目送著鳥籠子拐入一條小巷。暮色深沉,所有的樹木都把黑魆魆的影子投在地上,小樹林的長條凳上坐滿了人,晦暗的時分十分曖一昧 ,樹下響著一片接一吻的聲音,極象一群鴨,在污水中尋找螺螄和蚯蚓。我撿起一塊碎磚頭,舉起來,想向著污水投去——
我曾經干過兩次投石的事,每一次都落了個壞下場。第一次確實是有一群鴨在污水中尋覓食物,它們的嘴呱唧呱唧地響著,我討厭那聲音,撿了一塊石片擲過去,石片準確地擊中了鴨子的頭顱,鴨子在水面上撲楞著翅膀,激打起一串串混濁的一浪一花。沒受傷的鴨子死命地啄著受傷的同伴,用發達的扁嘴。白色的鴨羽紛紛脫落,鴨子死了,漂在水面上,活著的鴨子沿著骯臟的渠邊繼續覓食,萎一靡一的水草間翻滾著一一團一 渾濁的泥湯,響著呱唧呱唧的穢聲,散發著一股股腥臊的臭氣。我擲石擊中鴨頭后,本該立即逃跑才是,我卻傻乎乎地站著,看著悲壯的死鴨。渠水漸趨平靜,渠底的淤泥和青蛙的腳印清晰可辨,一只死蛤蟆沉在水底,肚皮朝著天,一只杏黃色的泥鰍扭一動著身軀往淤泥里鉆。那只死鴨的兩條腿一條長一條短象兩只被冷落的船槳耷一拉在水中。渠水中映出我的巴掌大的臉,土黃色,多年沒洗依然是土黃色,當時我九歲。鴨的主人九老一媽一到渠邊來找鴨子回家生蛋時發現了我和她的死鴨,當時的情景我記憶猶新——
九老一媽一又高又瘦的身軀探到渠水上方,好象要用嘴去叼那只死鴨,那時我看到她的脖子又細又長,好象一只仙鶴。她腦后的小髻象一片干干巴巴的牛糞。九老一媽一是沒有屁一股的,兩扇巨大髖骨在她彎腰時突出來,正直地上指。令人心悸的喊叫一聲從九老一媽一的胸膛里發出,平靜的水面上皺起波紋,那是被九老一媽一的嘶叫一聲砸出來的波紋。緊接著,九老一媽一就跳到渠水中去了,她的步子邁得是那樣的大,一步就邁過了半條渠,高腿移動時她的身軀還是折成一個直角,整個人都象用紙殼剪成的——會念書以后我知道了九老一媽一更象木偶匹諾曹。九老一媽一拎起鴨來,口里大發悲聲。她萬不該在渠底滯留——水底的淤泥是那樣松一軟那樣深,她的雙腳是那樣尖銳那樣小,她光顧了哭她的鴨子啦,感覺不到兩只腳正往淤泥里飛快地陷,我看不到她的腳下陷,她跳下渠時把水攪渾了。我看到她在渠水中漸漸矮下去,水飛快地浸透了她的燈籠褲子,上升到相當于屁一股的位置。她想轉身跳上渠岸時淤泥已經把她固定在渠里了。她還沒忘記死鴨子,還在罵著打死她的鴨子的壞種。她一定想干脆爬到渠對面去吧,一邁步時,我聽到了她髖骨“咯崩、咯崩”響了兩聲。九老一媽一扔掉鴨子,大聲嚎叫起來。
后來她想起了站在渠畔上的我,便用力扭轉脖子,歪著那張毛驢一樣的臉,呼叫著我的一乳一名,讓我趕快回村里找人來搭救她。
我冷冷地看著她,盤算著究竟去不去找人抱她上來。一旦救她上來,她就會忘掉陷在泥淖里的痛苦而想起死掉鴨子的痛苦;我喊人救她的功績將被她忘得干干凈凈,我打死她的鴨子的罪過她一點也不會寬恕。但我還是慢吞吞地往村子里走去了,我邊走邊想九老一媽一這個老妖一精一淹死在渠水里也不是件壞事。
我找到九老一媽一的丈夫九老爺,九老爺已經被高粱燒酒灌得舌頭僵硬。我說九老一媽一掉到渠里去了,九老爺翻著通紅的眼睛咂了一口酒說話該。我說九老一媽一快要淹死了,九老爺嗞地嘬一口酒說正好。我說九老一媽一真要淹死啦你不去我可就不管了。九老爺把瓶子里的酒喝光了,開身跟我走。我看到九老爺從草垛上拔下一一柄一二齒鉤子,拖著,跟我走。他搖搖晃晃,使人擔心他隨時都會歪倒,但他永遠歪不倒,九老爺善于在運動中求平衡,在歪三扭四中前進。
隔老遠就聽到九老一媽一鬼一樣的叫一聲了。我們走到渠邊時,看到渠水已淹到九老一媽一的肚子,她的兩只手焦急,絕望,象兩扇鴨蹼拍打著水。渠道里的臭氣被她攪動起來,熏得人不敢呼吸。
聽到我們的腳步聲,九老一媽一擰回頭。一見九老爺到,九老一媽一的眼睛立刻閃爍出翠綠的光芒,象被惡狗一逼一到墻旮旯里的瘋貓的眼睛。
九老爺不晃動就要歪倒,他在渠邊上前走走,后倒倒,嘴角上漾著孩童般純真的笑容,兩只紅櫻桃一樣的眼睛瞇縫著,射一出的紅色光線親切而柔和。
死不了的醉鬼!九老一媽一在水里惡狠狠地罵著!
九老爺一聽到九老一媽一的罵聲,狡猾一笑說,你還能罵老子,拖上你來干什么?拖上你來還不如拖上那只死鴨子來,煮了下酒。那只死鴨子已漾到渠道邊,九老爺用鉤子把死鴨撓上來,提著鴨頸,拖著二齒鉤子轉身就走。
九老一媽一雙手拍打著手,連聲告饒。
九老爺轉回身來說:叫親爹!
九老一媽一爽一快地叫著:親爹親爹親爹!
九老爺挪到水邊,雙手高舉起鋒利的二齒鉤子,對著九老一媽一的腦袋就要楔下去。九老一媽一驚叫一聲,用力把身一體歪在水里。九老爺晃蕩著身一體,嘻嘻哈哈地笑著,象老貓戲要小耗子一樣。二齒鉤子明亮的鋼齒在九老一媽一頭上劃著各種各樣的曲線,九老一媽一的半截身一子左倒右歪,前傾后斜,攪得滿渠水響。最后,九老一媽一氣喘吁吁,身一體不再扭一動,頸子因為一直扭著,頭好象轉不回去了。污水已經淹到她的一乳一下,她的臉脹得青紫,頭發上淌著漸漸瀝瀝的臟水。九老一媽一忽然放聲大哭,哭里攙著罵:老九,老九,你這個黑心的雜種!老一娘一活夠啦,你把老一娘一用鉤子打死吧……
九老一媽一一哭,九老爺趕快哄,別哭別哭,抓住鉤子,拖你上來。
九老一媽一一只手抓住一根鉤子齒,側歪著身一子,嗓子里還是“嗝嗝”地哽咽著,凈等著九老爺往上拖。
九老爺往手心里啐了兩口唾沫,攥一住二齒鉤子的木一柄一,死勁往后一執。九老一媽一的身一體在渠水里鼓涌了一下,九老一媽一的嘴里發出哎喲一聲叫,九老爺手一松,九老一媽一又陷下去,水和淤泥咕嚕咕嚕響著。
我幫著九老爺把九老一媽一從淤泥里拔一出來。九老一媽一象一個分叉的大一胡一 蘿卜。渠水咕咕地響著,淤泥四合,填補著九老一媽一留下的空白,一股奇異的臭氣從渠里撲上來,我堅信在中國除了我和九老一媽一、九老爺外,誰也沒聞過這種臭氣。
我們把九老一媽一拖到渠畔草地上,一陽一光十分燦爛,照耀著草地,那是盛夏的上午,沼澤地里汪著鐵銹色的水,水面上漂浮著銅錢大的油花子,深埋在地表下的昆蟲一尸一體在進一步腐爛,草葉多生著白茸茸的細毛,九老一媽一臥在綠草上,象一條昏睡的大泥鰍。她雙手死死地攥著二齒鉤子,手指灰白,勾曲,象雞爪子一樣。我和九老爺都無法看到九老一媽一的臉,我們只感到炎熱的光線如滾一燙的瀑布,辣眼的臭氣象彩色的云一團一 ,九老一媽一臉蛋兒扎在綠草叢中,她決不是想吃草也決不是要啃土,她不是牛羊也不是蚯蚓,我恍惚記得九老一媽一說她是屬貓的,她說九老爺是屬鼠的。從頭到尾九老一媽一被不同層次的彩色淤泥涂滿,白色淤泥涂在她的小髻和她的脖子上,這種白色淤泥主要成分大概是鴨屎;黑色淤泥涂在她的肩膀到一臀一部這一段,黑色淤泥的主要成分是不是十年前的水草呢?綠色淤泥涂在她的一臀一部到膝蓋,綠色淤泥的主要成分是不是三十年前的花一瓣呢?從膝彎到足尖,這是臥在草地上的九老一媽一最輝煌的一段,象干癡的血一樣的暗一紅色的淤泥,厚厚地沾在九老一媽一的腿上,那種世上罕聞的臭氣就是從這一段上發出的。九老一媽一臭氣熏天的瘦腿上飛舞著蒼蠅,鞋子留在淤泥里,九老一媽一極度發達的腳后跟象兩個圓圓的驢蹄子,四根踩扁了的腳趾委屈地看著我。我透過令人窒息的臭氣,仔細觀察著九老一媽一腳上和腿上的紅色淤泥,假定白色淤泥是近年來的鴨屎,黑色淤泥是十年前的水草,綠色淤泥是三十年前的花一瓣,這暗一紅色的淤泥是五十年前的什么東西呢?我朦朦朧朧地感覺到了一種恐怖,似乎步入了一幅輝煌壯觀的歷史畫面。
九老一媽一蠕一動著,把兩條腿往前曲,兩只臂往后移,背弓起來,象一只造橋蟲。九老爺攙著她的胳膊把她扶起來,她的脖子好象斷了一樣歪來歪去,頭顱似乎很沉重。九老爺更親密地攙扶著她,她逐漸好了起來,脖子愈來愈硬,雙眼也有了光彩,但九老一媽一就是那條凍僵了的蛇一樣不值得可憐,她剛剛恢復了咬人的能力就在九老爺的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九老爺用力掙胳膊,一大塊皮肉就留在九老一媽一嘴里了。九老一媽一嚼著九老爺的肉,追趕九老爺。她赤腳跑在潮一濕的草地上,腳后跟象蒜錘子一樣搗著地,在地上搗出一些溜圓溜圓的窩窩。
我左手拖著二齒鉤子,右手提著死鴨,尾隨著他們。
第一次投石引出了一大一團一 文章,第二次投石我擊中了一塊窗玻璃,挨了老師三拳兩腳。這是第三次,我握著沉甸甸濕一漉一漉的磚頭,心里反復掂量著,是投,還是不投。呱唧呱唧的親嘴聲殘酷地折磨著我,路燈昏黃而一婬一蕩,如果磚頭飛出去,恰好落在教授或者大姑娘秀美的頭顱上,后果是什么?你一定會挨一頓痛打,然后被扭送到公安局里去,警察先用電棒子給你通電,然后讓你回家取錢,為教授或者為大姑娘治療頭顱,如果治好了還好,如果留下后遺癥你一輩子也難得清靜。想到這嚴重后果,我的手指松動,磚頭急欲墜地。但戀愛著的人們愈加肆無忌憚了,好象他們是演員,我是觀眾。天上烏云翻滾,霧氣深沉,把路燈一團一 一團一 纏繞,黃光射不出,樹影里愈加黯淡,畫眉此時在老頭子家噪叫,我攀然低首,發現右手拤著一塊半磚頭,左手捏著一只蜻蜓。在椅子上扭一動著大姑娘和教授,她發出絕望的哭叫一聲,教授氣喘吁吁,短促而焦急地嘟噥著什么。我把那塊磚頭又捏緊了,我舉起了手,手腕子又酸又麻——那個穿著一件黑色長裙的女人象一只巨大的蝙蝠從樹后——也許是從樹上飛出來,她身上濃烈的香水味剛撲進我的鼻子,我的左邊臉頰上就被她批了一個巴掌。磚頭落地,打在我自己的腳背上。我象一只猿猴跳起來,無聲的跳躍,我不敢出聲,我怕被教授發現。
我捂著火一辣辣的半邊臉,捏著蜻蜓去追趕那個女人。她輕一盈地扭一動著在黑色紗裙里隱約可見的兩瓣表情豐富的屁一股,沿著兩側盛開著公雞花的八角形水泥蛇子鋪成的小路,飛快地向前進。這時烏云滾到天邊,清風驟起,霧淡薄了,朗朗月光照亮了天,一溫一 暖黃光照明了地,我清楚地看到她的裝在肉一色高筒襪里的修長結實的小腿,一乳一白色高跟皮涼鞋飛快地移動,路面橐橐響,節奏輕快,戀愛者瘋狂的事頓時被我忘得干干凈凈。我聽到了更加遙遠就更加親切的美妙的馬蹄聲。是一匹黑色的小馬駒在高密縣衙門前的青石板道上奔跑著發出的聲音。它使我是那么樣的激動不安,小心翼翼,好象父親從母親手里接過一個新生的嬰兒。
我隨著黑衣女人,腦子里的眼睛看到那匹黑色的可一愛一馬駒翻一動四只紫色的小蹄子。四個小蹄子象四盞含苞欲放的玫瑰花。它的尾巴象孔雀開屏一樣扎煞開。它歡快地奔跑著,在凸凹不平的青石板道上跑著,青石閃爍著迷人的青藍色,石條縫里生著一朵兩朵的極小但十分精神的白色、天藍色、金黃色的小花朵兒。板石道上,馬蹄聲聲,聲聲穿透我的心。板石道兩側是頹廢的房屋,瓦楞里生著青草,新鮮的白泥燕巢在檐下垂著,油亮的燕子在房脊上的空中飛行。臨街的墻壁斑駁陸離,雜草叢中,一條褐色蜥蜴警惕地昂著頭。
綠色的馬駒兒,跑在高密縣衙前,青石鋪成的板道,太一陽一初升,板道上馬蹄聲聲……
金色的馬駒兒,跑在高密縣衙前,青石鋪成的板道,暮色沉重,板道上馬蹄聲聲……
藍色的馬駒兒,跑在高密縣衙前,青石鋪成的板道,冷月寒星,板道上馬蹄聲聲……
你跟著我干什么?在“太平洋冷飲店”門前,黑紗裙女人停腳轉身,象烈士陵園里一棵嚴肅的松樹,低聲、嚴厲地質問我。
冷飲店放著動人的音樂,燈火明亮,從窗戶里撲出來。我貪婪地喚著從女人的紗裙里飄漾出來的肉的香味,囁嚅道:你,為什么打我一耳光?
女人一溫一 柔地一笑,兩排異常整齊的雪白的牙齒閃爍著美麗的磁光,她問:剛才打的是哪邊?
我指著左腮說:這邊。
她把左手提著的鯊魚皮包一皮移到右手里,然后抬起左臂,在我右臉上批了一耳光。我感覺到她的中指或是無名指上戴著一枚金戒指。
好啦!她說,不偏不倚,一邊一下,你走吧!
食草家族 -
【內容簡介】
《紅樹林》是莫言1998至1999年創作的一部背景離開他的文學王國——“高密東北鄉”的長篇小說。這部作品的故事轉向南海之濱的現代化都市和淳樸的南國漁村。小說中既有對權欲、錢欲、情欲、性欲等現代都市生活中的陰暗面的淋漓再現,也有對老一輩革命歷史以及老一輩的子女在現實生活中的愛恨情仇的生動描寫。小說在藝術上追求創新,通過一個處處在場又并非真實存在的、全知全能的“我”來展開敘述,時而把視角對準小說中的當下情景,時而把故事拉到歷史和傳說之中;各種敘述手法猶如萬花筒一般,不斷變幻,但在整體上又不乏一氣呵成的藝術魅力。
【書摘&試讀】 第一章節選
那天深夜里,她開車來到海邊的秘密別墅。剛剛被暴雨沖洗過的路面泛著一片水光,路上空無一人,遠處傳來海水的咆哮聲。她習慣赤著腳開快車,紅色凌志好像一條發瘋的鯊魚向前沖一刺,車輪濺起了一片片水花。她這樣開車讓我感到膽戰心驚。林嵐,其實你不必這樣;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其實不必這樣。我低聲地勸告著她。轎車猛拐彎,如同卡通片里一匹莽撞的獸,夸張地急剎在別墅大門前。刺耳的剎車聲一瞬間蓋住了夜潮的喧嘩,闊葉樹上積存的雨水嘩地倒下來,澆得車頂水一淋一淋,好像有人在跟我們開玩笑。她從車里鉆出來,肩上挎著皮包一皮一皮,手里提著鞋子,用力摔上車門。我聆聽著她的赤腳拍打著水磨石的門前臺階發出的肉膩響聲,跟隨著進入了她的秘密香巢。燦爛的水晶吊燈突然放出了金黃的光輝,天藍色的手提包一皮一皮蠻橫地飛起來,天藍色的高跟鞋翻著跟斗飛起來,天藍色的長裙輕飄飄地飛起來,然后是天藍的絲一襪 飛起來,天藍的一乳一罩飛起來,天藍的褲衩飛起來。頃刻之間,南一江一 市天藍色的常務副市長變成了一個白如玉的女人,一絲不掛地沖進衛生間。
我擰開了花灑,數十條晶亮的水線便把她的身一體罩住了。她在水的密網里呻一吟著。水涼了嗎?不,你們不要管我,你們讓我死了吧!林嵐,至于嗎?山重水復,柳暗花明,天無絕人之路。我幫她調熱了水,站在水的簾幕之外開導著她。細微的水蒸氣在金黃的燈光里漸漸地氤氳開來,迎面的大鏡子蒙上了一層霧,鏡子中的這個凹凸分明的女人,變成了一一團一 白色的暗影。她的皮膚一溫一 柔一滑膩,富有彈一性一;她的一乳一房豐滿堅一挺,好像充足氣的皮球。我輕輕地撫一摸一著她的身一體,從肩頭到一奶一頭,從臉蛋到屁一股。我一邊摸一著她,一邊在她的耳邊說著甜言蜜語:看看,看看,都四十五歲的女人了,還有這樣的身材和皮膚,這簡直是個奇跡……
伸出手抹了兩把鏡子,在一片流著水的明亮里,她看到了自己的身一體。她雙手托著一乳一房,眼睛往下看著,嘴巴噘著,好像要吃自己的一奶一。我在她的身后偷偷地笑起來。在我的笑聲里,她的喉嚨里發出一陣難聽的呼嚕聲。然后我看到眼淚從她的雙眼里涌了出來。
得到我的鼓勵,她放下了市長的架子,突然大放悲聲。
哭吧,哭吧。我輕輕地拍打著她的背,寬慰著她。
得到我的鼓勵,她放下了市長的架子,突然大放悲聲。四壁鑲貼著進口瓷磚的衛生間里共鳴良好,她的哭聲就像波一浪一,在墻上來來回回地碰撞著。她一邊哭著,一邊抓起鏡子前的東西往墻上砸著。珍珠護膚液的瓶子破了,銀灰色的、珠光閃閃的一乳一液濺滿墻壁和地面,衛生間里,氣氛一婬一蕩。水中泛起彩色的泡沫,香氣撲鼻。我受不了這種香氣,連連打著噴嚏。她也打起了噴嚏。噴嚏止住了她的哭聲。然后她就一屁一股坐在地面上。我剛想提醒她不要讓破碎的玻璃扎了屁一股時,她已經安然無恙地坐下了。
她坐在地上,雙手抱著頭,下巴擱在膝蓋上,目光呆滯,望著鏡子里模糊的影像。她的神態讓我聯想到蹲在樹叉上的倦怠的鳥。你在想什么呢?我跪在她的身后,小心翼翼地問。她沒回答我的問話。我也不指望她能回答我。對這個美麗的女人,我的心里充滿了同情和一愛一慕。我像影子一樣追隨著她,幾十年如一日。我在她耳邊說:都是那個姓馬的混蛋,把你害成這個樣子!
不要提他!我的一句話,就像點燃了一個炸藥包一皮一皮,她惱怒地大叫起來。女人一溫一 柔和軟弱,頃刻間消失的無影無蹤。她的眼圈發紅,簡直就是一條被一逼一到墻角的狗;她的黑眼球晶晶發亮,宛若一塊爐中煤。她狂躁地拍打著自己的胸脯,發出了呱呱唧唧的聲音,潔白的皮膚上馬上就出現了一片紫紅。我撲上前去,從后邊摟住了她的雙臂。她掙扎著,咬著我的手背。然后她撕下脖子上那條日本產名貴珍珠項鏈,摔到大鏡子上。一聲脆響,項鏈迸裂,數十顆珍珠撞到墻壁上,落在地面上,在光滑的地面上彈跳、滾一動,衛生間里響起凄婉的珍珠音樂。
我知道她是個一愛一珠如命的人,她一愛一護珍珠,就像一愛一護自己的牙齒。到了毀壞珍珠這一步,說明她已經絕望到了可以自一殺的程度。我閉緊嘴巴,關好了水龍頭;花灑上殘余的水像眼淚一樣滴滴答答地落下來。我拿來一條浴巾,披在她的肩上。然后我又拿來一條毛巾,擦干了她的頭發。洗完澡后往身上抹珍珠護膚霜是她的習慣,也是她永葆青春的秘訣,但我猜想今天她是顧不上這些了。我一手托著她的腿彎子,一手攬著她的脖子,將她抱進了臥室。在我抱著她行走的過程中,她用雙手緊緊地摟著我的脖子。她的臉與我的臉幾乎貼在了一起,她臉上的表情生動而執拗,活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姑娘。我實在是太一愛一這個女人了。有時候我恨她恨得咬牙切齒,但只要一看到她的臉,一愛一的一浪一潮馬上就把我淹沒了。她嘴巴里的熱氣噴到我的耳朵上,弄得我心醉神迷,我多么想輕輕地吻一下她的臉,但是我不敢。
我把她放到那張夸張的大床 上,然后退到床 邊的暗影里,垂手而立,等待著她的吩咐。她四仰八叉地躺著,身一體擺成一個大字形,毫無羞恥感。在柔和的燈光照耀下,她的皮膚閃閃發光。在短暫的一段時間里,她的身一體一動不動,胸脯連輕微的起伏都沒有,好像變成了一具美麗的僵一尸一。看到她這樣子我的心里簡直像刀絞一樣痛苦,因為這個世界上找不到第二個人會像我這樣一愛一她。
她在金大川的蹂一躪下發出了陣陣聲嘶力竭的喊叫……
她的確是美麗,比美麗還美麗。一般的女人在仰著的時候,一乳一房都要塌陷下去,但她即便是仰躺著,也還是保持著挺拔的形狀。她的一乳一房過分美好,讓人懷疑它們的真實性。我想起了不久前的一個夜晚,金大川躺在這張大床 上摸一弄這對好寶貝的情景。當時我也是站在現在這個位置上,眼睜睜地看著金大川在她的身上耀武揚威,他多一毛的雙一腿和堅一硬的屁一股讓我感到極度厭惡,我恨不得砍去他的屁一股,但是我無能為力,我只能躲在暗影里咬牙切齒,讓妒恨的毒牙咀嚼自己的心。我看到他毫不客氣地咬著她的一乳一頭,擰著她的大一腿……你對這種暴行逆來順受,你甚至發出一種愜意的哼哼,好像被人撓著腿窩的小母豬。我感到自己的心破成了無數碎片,好像一個被吹爆了的氣球。金大川坐在你的肚皮上,雙手輪番拍打著你的一乳一房,你的腦袋像貨郎鼓一樣在床 上擺一動著……她在金大川的蹂一躪下發出了陣陣聲嘶力竭的喊叫,喊叫時她翻著白眼,咧著嘴,齜著牙,丑態畢露,全然沒有了堂堂副市長的風采。最后,她和他的身一體幾乎擰成了一條麻繩,汗水濕一透了床 單,房間里洋溢著那種兇猛動物一交一 一配之后的辛辣腥冷的氣息。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做夢也想不到,南一江一 市常務副市長的身一體,在男人的一操一練下,竟然能做出那樣多的高難動作。當然我也想不到平日里嚴肅認真的副市長干起一性一事來活像一頭母豹子。我記得心滿意足的金大川笑嘻嘻地說:你應該去當柔道運動員!她的眼睛里光芒閃閃,不知是柔情滿懷還是怒火滿腔,她突然蹬出一條腿,將毫無防備的金大川踹到了床 下。
現在,你應該清醒了吧?我在她的床 邊低聲絮叨著,這個城市里的男人,都在算計你,利用你,只有我對你忠心耿耿,但是你對我的忠心耿耿并不珍惜。她睜開眼睛看看我,嘴巴動了動,似乎要對我說幾句動情話。我的心立刻就醉了,立刻就碎了,親一愛一的,我的心,我的肝,我的肺,你千萬不要對我說客氣的話,我像一股冰涼的空氣,封住了她的嘴巴。我扶著她的肩膀,讓她仰靠在柔軟的床 頭上。我用一一柄一每根齒端都鑲著一顆珍珠的梳子,輕輕地攏著她的頭發,按摩著她的頭皮。她的頭發真是好,繁茂得好像一蓬生長在沃土里的鳳尾草。但是,今天,好像草根腐爛了一樣,她的頭發,一撮撮地脫落下來。你端詳著塞滿梳齒的頭發,眼睛里飽含一著淚水。我從你的身一體里聽到了一個不祥的信號,為了你的兒子大虎,為了你的遭受了嚴重挫折的愛情,你的身一體已經不堪重負,衰老,可怕地、不可阻擋地開始了。
你從我的手里奪過梳子,揚手扔到墻角里;然后摸起了床 頭柜上的那盒據說價值三百元的香煙,我連忙打著打火機幫你點燃,兩道渾濁的煙霧從你的鼻孔里熟練地噴一出來。我悲哀地想著,半年前,她還是一個嗅到煙氣就皺眉的人。那時候,市里的干部們,沒有一個敢在林副市長的辦公室里吸煙……轉眼之間,她已經成為一個熟練的煙客。她滋滋地吸著煙,暗一紅的火焰向嘴巴靠近,這時候,她的臉色蒼白,嘴角和眉間,布滿了深刻的皺紋。春蠶是一個中午成熟的,女人是一個夜晚蒼老的。
三十年前,你還是一個扎著兩把毛刷子的中學生……
趁她吸著香煙沉思默想時,我為她倒了一杯酒。酒是法國葡萄酒,杯是水晶夜光杯。深紅色的葡萄美酒,在亮晶晶的杯子里蕩漾著,放射一出寶石般的光芒。一個赤身倮體的女人,在一棟豪華的海邊別墅里,左手夾一著名煙,右手端起酒杯,仰起脖子,一飲而盡。這樣的情景,讓我浮想聯翩。退回去三十年,我做夢也想不到能看到這樣的情景。
三十年前,你還是一個扎著兩把毛刷子的中學生。那時你眉毛很濃,皮膚很黑,大大的眼睛里,放射著天不怕地也不怕的光芒。你的腿很長,上身顯得特別短促,好像剛出生不久的小馬駒子,身一體比例有些失調。你走起路來跌跌撞撞,經常在玻璃上碰了額頭或是在門框上碰了鼻子,有點顧頭不顧腚的意思,好像腦子里缺了一根弦。那時候你是我們南一江一 一中的紅衛兵小頭頭,你穿著一件從你爹箱子底下翻出的洗得發了白的舊式軍裝,左臂上套著一個晃晃蕩蕩的紅袖標,腰里扎著一條你爹當年扎過的牛皮腰帶,因為年代久遠,腰帶已經發了黑,但那腰帶的黃銅扣子,卻被你用細砂紙擦得閃閃發光。你的腰太細了,腰帶的扣眼太遠,你找到馬叔——這家伙起了個沾我們便宜的名字——馬叔找到一個大釘子和一塊鵝一卵一石,將腰帶放到教室里的講臺上。我們看著心靈手巧的馬叔給你的腰帶打眼。啪啪啪,啪啪啪,一卵一石打擊釘子,釘子鉆透腰帶,宛如釘住了一條大蛇。你們在這里干什么?金大川腰里別著一顆訓練用的木一柄一手榴彈,分撥一開眾人,擠了進來。讓我看看,你們這些笨蛋,圍在這里干什么?哇!這條腰帶真牛!這是誰的?馬大哈,是你的嗎?來來來,讓老子看看。他伸出粗一大的手,拽住了牛皮帶。馬叔按住他的手腕子,低聲說:放開!——是你的嗎?——不是我的,但是請你放開!——我要是不放呢?——馬叔將鵝一卵一石舉起來。金大川從腰里拔一出了手榴彈,高高舉起,大聲喊叫:你他一媽一的敢動手?我與你們同歸于盡!——你從馬叔手里奪過鵝一卵一石,輕輕地敲著金大川手里的手榴彈,說:腰帶是我的!——是你的?他的囂張氣焰頓時減弱了許多,嘻皮笑臉地說:小毛丫頭,你從哪里搶來的好寶貝?是抄家抄來的嗎?送給我怎么樣?——呸!你差一點將唾沫啐到金大川的臉上。你配嗎?這條腰帶,是我爸爸打鬼子時扎的,看看,你指著腰帶上的一處疤痕說,這是被小鬼子的子彈打的,這條腰帶,是馬伯伯送給我爸爸的,沒有這條腰帶,我爸爸早就被小鬼子打死了,我爸爸要是死了,也就沒有我了。你從口袋里摸出一塊水果糖,剝去糖紙,要往馬叔嘴里塞。馬叔舉起手擋著嘴,連聲道:干什么你,你干什么嘛!你抓住馬叔的手,把那粒糖硬塞一進馬叔歪來歪去的嘴里。馬叔想把糖吐出來,你舉起小拳頭,瞪著眼說:你敢!你敢吐出來我就不理你了!馬叔含一著糖,小瘦臉漲得通紅,就像小公雞的冠子一樣。你也許沒看到,但是我清楚地看到了,當你往馬叔的嘴里塞糖時,金大川的臉色非常難看。他臉上的表情,不是憤怒,也不是忌妒,而是一種極度的尷尬。我們拍著巴掌,嗷嗷地起著哄:好了好了,馬叔和林嵐好了!吃喜糖嘍吃喜糖!!在我們的歡呼聲中,金大川提著他的手榴彈,不言不語地溜走了。
幾十年前,你在全市中學生田徑運動會上的颯爽英姿頓時出現在我的眼前。
她自己跳起來,身一體搖晃著,撲向酒柜,抓起酒瓶子,就像電一影 里常常表現的那些名貴女人那樣,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將大半瓶酒全都灌了下去。一些血樣的紅酒流到胸脯上,沿著一乳一房之間的深谷,一直流進肚一臍……接下來她就把酒瓶子一胡一 亂扔在地上。再接下來她撲向大床 ,這個最讓她迷戀的地方。你親口對金大川說過床 是你最留戀的地方,比官一場還讓你留戀。你把臉深深地埋在枕頭里,舉起一只拳頭敲打著床 頭。親一愛一的,想開點吧,天無絕人之路嘛!我像個老婆婆一樣地開導著她,并試圖抓住她的拳頭,停止這種很可能讓她的關節受傷的過激動作。但她的手就像一只剛從油鍋里撈出來的豬蹄一樣,又熱又滑,根本不讓我抓住。于是,我的眼淚就像巖洞里的滴水,冰冷地落在她的深深的脊溝里。
我的眼淚豐富無比,很快就在她的腰部的凹陷里積成一汪,并慢慢地向她高高蹶起的、像肥胖的小馬駒一樣的屁一股浸一潤過去。我移動了一下頭顱,讓眼淚直接落在她的屁一股上。珍珠真是好東西,如果沒有高級珍珠霜的滋養,你的屁一股不可能在歷經了45年風霜之后還能這樣的圓一潤如珠、光潔如玉。我的眼淚落在你的屁一股上就像落在荷葉上一樣,撲簌簌地滾下去,連一道淚痕也不留。我的心中充滿了柔情蜜一意,往事如潮,在我的心頭涌起,幾十年前,你在全市中學生田徑運動會上的颯爽英姿頓時出現在我的眼前。
夜里剛下了一場雨,運動場的低凹處積著渾濁的雨水。煤渣鋪成的400米跑道彎成一個大大的橢圓形,包一皮一皮圍住了一片紅土地。土地上生長著高低不齊的野草,好像斑禿似的。運動場的兩頭支著兩個紅銹斑斑的足球網架,球網從來就沒有過,球架的橫梁上,吊著一只砸扁了的軍用水壺。網架的立柱上,拴著一只白色的一奶一羊。韁繩很長,使它的活動半徑足有50米。它的一乳一房像一根粉一紅的面口袋一樣,幾乎拖到地面。比賽還沒開始,但我們南一江一 中學的學生已經坐在了露天的階梯式看臺上。青磚鋪就的看臺上濕一漉一漉的,有的地方積滿淤泥,有的地方落滿鳥糞。我們都不想坐,但是帶我們前來的教導主任嚴令我們坐下。圍繞著教導主任的右眼,有一塊巨大的青痣。這塊痣既使他虎虎生威,又使他好像剛被人打了一拳。我們為他起了一個外號"青面獸"。他說,你們不要不識好歹,你們瞪起眼睛看看,這個運動場上只有這一點點看臺,幸虧我們來得早,如果我們晚來一步,看臺就被別的學校搶去了。果然,我們看到,向一陽一中學的隊伍已經朝著運動場跑步而來。
這是個不規則的運動場。運動場的旁邊,隔著一道鐵絲網,就是我們學校的校園,這個屬于市里的運動場幾乎就成了我們學校的一操一場。我們放學之后,在這里踢球打架,逮蛐蛐捉螞蚱。那時候我們學校跟全中國的學校一樣,男生和女生之間,老死不相往來。其實,我們心里對好看的女生充滿好感。
紅樹林 -
【內容簡介】
《莫言作品系列:師傅越來越幽默》收入的是莫言創作于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至新千年以來的中篇小說九部。這些小說,有的在風格上回歸樸實,有的則充滿了語言實驗,但無不洋溢著卓越敘事的藝術魅力。其中,《牛》用兒童視角寫童年記憶,不炫技巧,幾乎是平鋪直敘,以作者當年經歷為核,演繹成鄉野悲喜劇;《師傅越來越幽默》曾被改編成電影《幸福時光》,搬上熒幕;《變》是自傳體小說,它的出現,似乎是個終結,但也含有開端的意思。 本書系莫言中篇小說集之三。
【書摘&試讀】 第一章節選
離國家規定的退休年齡還差一個月的時候,在市農機修造廠工作了四十三年的丁十口下了崗。十放到口里是個田字,丁也是一精一壯男子的意思,一個一精一壯男子有了田,不愁過不上豐衣足食的好日子,這是他的身為農民的爹給他取名時的美好愿望。但命運沒讓丁十口有田,卻讓他進工廠當了工人,過上了遠比農民幸福的生活。他對給自己帶來幸福的社會感恩戴德,仿佛只有拼命干活才能報答。幾十年下來,過度的體力勞動累彎了他的腰,雖然還不到六十歲,但看上去,足有七十還要掛零頭兒。
早晨,他像往常一樣騎著那輛六十年代生產的大國防牌自行車去上班,又黑又頑固的笨重車子在輕巧漂亮的車流里引人矚目,騎車的青年男一女投過了好奇的目光后就遠遠地避開他,就像華麗的轎車躲避一輛搖搖晃晃的老式坦克。一進工廠大門,他就看到宣傳欄前圍了一群人。人群里發出陣陣吵嚷聲,幾個女工的聲音高拔一出來,好像雞場里幾只高聲叫蛋的母雞。他心里一陣通通亂跳,知道工人們最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了。
他支起自行車,前后左右地張望了一會,與看守大門的老秦頭一交一 換了一個眼神,嘆息幾聲,慢悠悠地向人群走過去。他心中有些悲傷,但并不嚴重。不久前工廠即將讓一批人下崗的消息傳開之后,他曾經去過廠長的辦公室。廠長,那個風度翩翩的中年人,殷勤地把他讓到雪青色羊皮沙發上,然后又讓女秘書倒水泡茶。他端著燙手的茶杯,鼻子里嗅著茉莉花的濃香,心里充滿了感激之情,想說的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來。廠長小心翼翼地順了一下漂亮的西服,挺一直了腰板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笑著說:
"師傅,您的來意我知道,工廠連年虧損,裁人下崗勢在必然,但是,像您這樣的元老,省級勞模,即使廠里只留一個人,那也是您!"
人們向前擁擠著,丁十口從人頭的縫隙里看到宣傳欄上貼著三張大紅紙,紅紙上寫著密密麻麻的黑字。在過去的幾十年里,他的名字每年總要幾次出現在這樣的大紅紙上,那是他得到了先進工作者或是勞動模范光榮稱號的時候。他的身一體被年輕的工人們推來搡去,本來想往前,反而退了后。在人們的謾罵聲里,一個女人突然大哭起來。他聽出了那是成品倉庫保管員王大蘭的哭聲。她原先是沖床 上的技工,工作時毀了一只手,后來發了壞疽,不得不截肢保命。工廠照顧因公致殘的工人,安排她當了保管員。
師傅越來越幽默